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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死

 活力漓江 2015-12-08

1

“小时候和我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都死了。”


“毒贩。他们之间的枪战。”


“还有警察,有时候警察来这里,他们和毒贩火拼,我的邻居就死在警察的枪口下。”


“可是,——


我不想死。”


小佩德罗歪坐在砖砌到一半的矮墙上,坐一小会儿站起来,裤子上就蹭到矮墙上的砖红色。


这里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是红色板砖直接和着水泥堆砌而成,外表露出红色砖头本身的颜色,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白色墙粉装饰。


远远望去还以为是没有建造完毕的房屋,由于房屋都建造在山上,所以看上去像是一座正在修建的大山工地。


但走近了才发现,这山上一整片一整片的简易房屋都是这样,而小佩德罗,还有他的爸妈就出生在这样的砖瓦墙里。


这里就是巴西最大的贫民窟罗西尼亚。


“就是在这里。”


小佩德罗低头看着前面黑暗狭窄的上山台阶,突然背过脸去,不愿再往前走。前路是狭窄的石子路,大小不一的石子铺成的高低不平的台阶。


小佩德罗说,有一天听到很多声枪响,他在屋子里不敢出去,但是就在两分钟前邻居的小男孩下去卖口香糖了,走之前还问他去不去。


后来他看到的就是在这条石子路台阶上,邻居小男孩倒在血泊里还有洒了一地的口香糖。


这是前一天晚上他们新拆封的一盒,他们前一天晚上还用卖口香糖的钱买了一罐可乐分着喝,来庆祝这个月多卖出的那几盒,他们前一天晚上还在一起算着,要卖掉多少盒,他们才可以合买一个足球。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小伙伴死了,只是邻居小男孩和他一起卖口香糖,他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


一次懒惰没出去,却救了小佩德罗一条命。他并没有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因为这在他看来司空见惯。


他的爸爸贩毒被抓,现在仍然在监狱里,他的妈妈生下他以后就逃出了贫民窟,他的哥哥在一次警匪火拼中身亡。


2

在巴西有一个著名的说法,上帝用六天创造地球,第七天创造了里约热内卢。高耸如云的耶稣像张开双臂,拥抱着整个里约热内卢。


科帕卡帕纳海滩上比基尼女郎扭着曼妙的身姿,面包山上的缆车一刻不停地运送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


他们感慨着天公造物的神奇,享受着这个城市的阳光海滩,呼吸着这个热带城市特有的潮湿的空气。


这个聚集着全世界有钱人的城市里约热内卢,约有600多万人口,除了感慨造物主的神奇之外,这个城市还分布着1000多个贫民窟,整片整片覆盖在山上,分布在市中心和郊外。


这个城市三分之一的人口都住在贫民窟里。小佩德罗只是这庞大数字中渺小普通的一个。


他借住在姑姑家,潮湿矮小的屋子里,有一扇年久失修已经打不开的窗户。我们就是走到这条岔路口,不知道应该往哪里上去找到那片传说中的足球场,想要找人问一问路,看见了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的小佩德罗。


黝黑的皮肤,邋遢的汗衫短裤,一双掉了一根带子的人字拖,他费力地穿这双坏了的人字拖,看见我们便跑出来,问我们要不要买口香糖。


3

罗西尼亚里住着很多很多孩子,大部分的孩子都是单亲孩子,甚至很多都不知道父亲是谁。他们彼此陪伴,一起卖口香糖,一起踢球,一起放风筝。


罗西尼亚的天空能看到很多方形的简易风筝,这是贫民窟里除了足球之外,最受欢迎的玩具。所谓的风筝,就是一个方块彩色的纸片,连着一根棉线。


傍晚的时候,如果你从这个城市的上空俯瞰罗西尼亚,那是无数五彩缤纷的纸片飞扬在灰色暗沉的贫民窟上空,像是漆黑一片的夜空用水彩笔画上的彩色云朵。


孩子们手里握着的风筝线,一头连着他们贫民窟里贫穷危险的生活,另一头则连着属于他们童年的彩色梦想。


罗西尼亚作为巴西最大的贫民窟,对于居住在里头的人来说也并不安全,里面只有一条盘山的主路上山,主路也不过是勉强可以开一辆车。


主路往上走,有许许多多的分叉路口,每一个分叉路口都连接着另一片棚户区。大部分住在罗西尼亚的居民也并不知道毒贩藏匿在哪一条巷子里,而且他们经常四处逃窜。


保命的办法就是尽量沿着主路活动,千万不要偏离,整片的贫民窟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一旦偏离了主路,就很有可能再也走不出来。


小佩德罗说这里很大很大,他只去过家里附近的一些地方。狭小的居住空间,狭小的生活空间,四处埋藏的危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枪声就会响起,小佩德罗说,他只知道枪声响起的时候,千万不能出门,一定要躲在家里,躲在家里唯一一张大桌子下面。


小佩德罗对我说:“可是,我不想死。”


他要等他爸爸从监狱回来,只要爸爸回来了,生活就都会好起来。他说他们可以一起去外面打工。可以去学修车、修电视机,总有可以赚钱的工作。


但是不要贩毒,因为“我的小伙伴们都死了。”


4

这是我去巴西之后,采访的第一个故事。


而那天,我让费尔南多关掉了摄像机,收起了话筒。我无法拿着CCTV台标的话筒,对着一个12岁的小男孩,让他对着话筒回忆他的小伙伴们是如何一个个在毒贩的枪战中死去。


我并不需要让一个小男孩儿哭着回忆沉重的死亡来获得我想要的故事。一个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死亡的25岁年轻记者,和一个已经记不清是第几个小伙伴在贫民窟枪战去死去的12岁小男孩。


我们虽然站在一起,却好像不在同一个世界里。


我的问题太过于苍白无力,我试图的安慰和表达的同情都只是显得更可笑。虽然他只是说,每一次罗西尼亚的枪战,他就又少了几个玩伴。


12岁住在贫民窟里的小男孩。罗西尼亚是他眼中衡量世界大小的标尺。


他问我,“贫民窟外面的里约热内卢是不是很大?有没有两个罗西尼亚一样大?”


“那么中国呢?”


“中国是不是很大很大?”


这是去巴西以后拍摄的第一个故事,我没有拍摄,没有做成片子。


和小男孩儿一起坐在砖红色的矮墙上,看着远方的科帕卡帕纳海滩,海上的豪华游轮和私人游艇,低头贫民窟杂乱无章的石子路,砖红色房子,一个12岁小男孩儿绝望又充满希望的声音。


“可是,我不想死。”


孙晴悦

央视驻外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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