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丁启阵:贾政是个好同志

 老兰1962 2015-12-08

摘要ID:ipress

贾政其实是一个有趣味、有能力、有成就、有原则、有境界的人。其留给世人的负面形象,都有可以理解、谅解的缘由。


在读者的心目中,《红楼梦》中的贾政,大致是一个不太招人待见的人物。贾政,假正经嘛。脑子秀逗,遇事动辄吹胡子瞪眼珠。以阶级分析的理论看,他更是一个封建卫道士的形象,面目可憎。

但是,倘若能够抛开成见,放弃简单粗暴的贴标签阅读法,细细琢磨,静静思索,不难发现,贾政其实是一个有趣味、有能力、有成就、有原则、有境界的人。其留给世人的负面形象,都有可以理解、谅解的缘由。

贾政的有趣味,主要表现在跟家人相处时。




第22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猜贾母出的谜语,“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贾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乱猜别的,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也得了贾母的东西。

给贾母出了个谜语:“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用物”。然后,“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会意,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头说:‘快把贺彩送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盘,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

看了元、迎、探、惜四个姐妹的谜语后,“贾政心内沉思道:‘……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用此不详之物为戏耶?’心内愈思愈闷,因在贾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勉强往下看去。

商议让众姐妹及宝玉入住大观园之事时,“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眼前,神采飘逸,秀色夺人;看贾环人物委蕤,举止荒疏;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这几件事上,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

得知袭人的名字系宝玉据古诗“花气袭人知昼暖”随口起的,貌似生气,但并不真在意。王夫人为了让他息怒,叫宝玉回去给改了。“贾政道:‘究竟也无碍,又何用改。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作工夫。’”(第23回)

第75回,中秋夜宴,击鼓传花,该贾政讲笑话。大家都“从不曾见贾政说过笑话”,不料,贾政说的一个怕老婆之人的笑话还不错,“说的贾母与众人都笑了”。

贾政猜灯谜、出谜题、讲笑话,智商、情商都不低。

贾政的能力,首先表现在替朋友办事上。

第3回,“托内兄如海酬训教”,贾政受妹夫林如海之托,帮贾雨村复职。“……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谈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拯溺济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

其次表现在文学鉴赏上。

《红楼梦》第17、18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表面上是贾宝玉大展文采的段落,但实际上,处处可以见出贾政的文学修养。他虽然没能提出任何被采纳的匾额或对联,对于贾宝玉的意见,也总是斥责有加。但实际上,他是个识货的行家。贾政对众清客说:“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似不妥协,反没意思。”这大概是实情,也见出贾政的坦诚和谦虚。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假山入口一块白石,众人拟出叠翠、锦嶂、赛香炉、小终南……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贾政命宝玉拟,宝玉一通编新不如述古议论后,拟出“曲径通幽处”,认为这样才大方气派。众人听了都赞其天分高、才情远,“贾政笑道:‘不可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

水池桥上一座亭子,清客先拟“翼然”,贾政主张用“泄”字,一门客凑成“泻玉”。贾政“笑命宝玉也拟一个来”,宝玉认为那些字眼粗鄙不雅,应用蕴藉含蓄些的。一番言论后,拟出“沁芳”。“贾政拈髯点头不语”。宝玉作出七言对联“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贾政听了,点头微笑。

一个后院,有大株梨花、芭蕉,两间小小退步,墙下有小沟引入流水。门客拟出的淇水遗风、睢园雅集,贾政都认为俗。在贾珍提议下,让宝玉拟。宝玉批评“淇水遗风”、“睢园雅集”都不妥,太板腐,提出“有凤来仪”四个字。“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

乡村风格的院子酒幌子,门客有拟“杏花村”的,贾政不满意,认为犯了院子正名村名。宝玉认为不如用“杏帘在望”,同时提出,村名“杏花村”也俗陋不堪,不如取古人诗句“柴门临水稻花香”中的“稻香村”三字。“众人听了,一发哄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孽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面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不过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

宝玉批评稻香村违背天然情趣“人力穿凿扭捏而成”,“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

上述情节,表面上是贾政在不断申斥他不着调的儿子。但实际上,他是了解宝玉才情的。关键时刻,能让宝玉尽情展示文采。假如读者能够不先入为主地给贾政贴上一个道貌岸然的标签,那么,他的装腔作势,跟宝玉的风流倜傥,实在有些像父子双簧戏,相当好玩。贾政的白鼻子,只是出于表演的需要,临时涂一下。本来,贾政也是有些才华的。第2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大观园试才题对额”那一节,有两节文字,也可见出贾政的不俗。在有凤来仪,“贾政笑道:‘这一处还罢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在稻香村,进入草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欢喜……

贾政的成就,主要表现在对子女的教育上。这一点,很容易被粗心的读者所忽略。不加思索,看到贾政轻易听信谗言,对贾宝玉动辄棍棒伺候,很容易得出他教子无方的结论。但是,换个角度,从他几个孩子的表现看,贾政其实是一个不错的父亲。

贾府四位千金,“……政老爹的长女名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国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第2回)最出色的的两个,元春、探春,都是贾政之女。贾宝玉有那样的才华,也跟贾政提供的环境不无关系。至少,他没有过早地给贾宝玉纳妾娶妻,给他套上家庭的枷锁;对贾宝玉在诗词方面的兴趣爱好,也有鼓励的意思。

第81回,贾政教训宝玉:“就是做得几句诗词,也并不怎么样,有什么稀罕处。比如应试选举,到底以文章为主,你这上头倒没有一点儿工夫。”但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并不是这样想的。第78回,“……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因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贾政对宝玉的这种态度,当然也会影响到宝玉的众姐妹,影响到贾府的文艺氛围。从这一点上说,大观园里两度起诗社,诗歌创作呈现出繁荣的景象,跟贾政不无关系。

贾政这个名字,其实是个冤案。乍一看,有点假正经;细思之,还是真的成分更多些。

(贾宝玉)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件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那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第2回)

贾环向他报告丫鬟金钏跳井死了,“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喝命快叫贾琏、赖大、来兴来。”听贾环说金钏的死,起因是宝玉强奸不遂,又打了她一顿。“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的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里边书房去。喝命:‘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就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第33回)

动不动就气急败坏,口口声声祖宗的颜面,贾政的确有点假正经。但是,第33回对贾宝玉的打是真打,直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第17、18回对贾宝玉文采的欣赏是真欣赏。可见,贾政其实是真正经,不是假正经。

第25回,宝玉、凤姐被马道婆施了巫法,生死未卜。贾母、王夫人听见木鱼声,急着要请进府解冤孽。“贾政虽不自在,奈贾母之言如何违拗;想如此深宅,何得听的这样真切,心中亦稀罕,命人请了进来。”可见贾政并非顽固不化之辈,也是有好奇心,脑子能转个弯的。

贾政的假,除了贾宝玉要因此承受皮肉之苦之外,人畜无害。

第3回,林如海对贾雨村说起贾政时,有这么一句话:“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这个评价,是比较中肯的。

第16回,修建大观园时,“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些人,安插摆布……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第17、18回,在有凤来仪,在稻香村,两次见景生情,可见出贾政的文人本色,相当潇洒,境界不俗。

贾政这个人物形象,之所以在读者心目中形象欠佳,我认为,主要原因有两个:

一个是家族角色的逼迫与拘束。贾政并非从小就假正经,相反,他自幼酷喜读书,深得祖父的疼爱,也想走科举的道路。青年时代,他也是个诗酒放诞的人。他之所以终于得了个“假正经”的名声,这跟他在宁荣两府中实际扮演的角色有直接关系。偌大一个贾氏家族,宁国府那边,跟贾政同辈的贾敬,“一心想作神仙”,“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把世袭的官爵都让给了儿子贾珍。荣国府这边,身为长子的贾赦(贾政行二),虽然世袭了一等将军的官职,但其为人实在不堪,也不爱管家里的事,在晚辈中没有什么威望。晚一辈的,宁国府的贾珍,因为父亲从不管教,只图一时高兴,快要把宁国府闹翻了;贾赦的儿子贾琏,也不是个爱读书的人,“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是个混江湖的人,一直住在贾政这边,帮着料理些家务。显然,堂堂贾府,只有贾政是个靠谱的人。因此,贾政是荣宁两府的主心骨、顶梁柱,实际上的当家人。他若是也像贾敬、贾赦那样,做甩手掌柜,贾府早就散了架。贾政的正经,是形势逼迫所致。

另一个是天才儿子的捣乱与反衬。在朝廷做官,有一定的权力和人脉资源,能办成一些事情,口碑不错,官职渐渐地往上升;在家里,夫妻和睦,上下敬畏。跟一般封建家庭的家长相比,贾政是一个不错的丈夫、父亲和家长,角色扮演是称职的。公事之余,养几个清客,结交一些文人朋友,下棋吃酒,赋诗填词,贾政是一个不错的官员和朋友。贾政的窘迫、失态,基本上都源自贾宝玉:贾宝玉的大尺度叛逆,使得贾政常常气急败坏,面红耳赤,风度全无;贾宝玉的风流倜傥,使得贾政显得平庸猥琐,缺少情趣。总之,在贾宝玉面前,贾政相形见绌。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