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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戴明说

 百了无恨 2015-12-10

悲情戴明说

薛翔

人生无处不选择,生与死,却不只是哈姆莱特的难题。

十五世纪至十七世纪三百年,关于生命、人性、价值与艺术的觉悟和探讨,首先展开在亚平宁半岛……这支“靴子”,把“人身自由”的种子撒向了欧洲腹地。莎士比亚,恰恰在这儿“留学”,人性的曙光启蒙了他被蒙蔽着的意志,激越的思想激发了他多彩而多情的人生故事。

悲情戴明说

崇祯帝(上);戴明说(中);顺治帝御赐“米芾、画禅烟峦如觌,明说克传图章用锡”银印(下)

人,是什么东西?

莎士比亚身后才二十多年的那天,李自成的血刃指向了朱明的帝京。

闯王杀来啦!匪吃人肉啦!

是“匪”的罪孽?人性的没落?亦或社会制度的罪恶?

崇祯帝弄不明白,想当初袁崇焕被磔时,京都百姓在须臾间,便将其鲜肉挖而啖之,食而殆尽!

镇关护国大将军袁崇焕被活剐,竟被变成了一摊零落街头的野骨。

如此子民有如此人主。

此一刻,即便你天皇玉帝,又能奈何?

我所膜拜的赵园先生大叹!(《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

此刻的崇祯帝带着一腔的悲愤,独自爬上了景山后的那颗老槐树;那天,他照例起得很早,照例上朝,而往日呼前拥后的群臣却早已作树倒猢狲,各自顾命去了。

生命就是生存,活着才是生命。此不二真言。

悲情戴明说

戴明说,行书自作诗

崇祯却只能是唯一的例外,君王的属性使然。虽说相比其先王,崇祯亦堪称是一位勤勉之主,可又何能?杯水之能罢了……大明之道体的朽败已渗透根脉!

崇祯的悲愤却不仅如此:为什么没有一人护驾或拥君南下立命呢?

此刻的他,也只能做完自己临终前的最后一件事:用最后一把砍刀,亲劈向朝中的亲子骨肉,剎那,热血迸发,其十六妙龄的儿,化为了永世的独臂孤魂。

“汝何故生我家!”这,竟成为一代君王的千古绝唱。

悲情而惨烈啊。

崇祯帝,丢掉的是江山和性命;丢不掉的,却是人性中亘古而深远的困惑。

如此人主有如此子民!

南京,陪都,国家运作系统的安全备份,此刻的意义又何在呢?此刻的陪都,无外乎聋子的耳朵!

人心亦可翻天!

崇祯并没上过大学,所以他不懂此。

戴明说(说,此读yue),只是崇祯麾下的一个小官,虽然也在兵科混过事,但也只是个耍弄笔杆子的“都给中”,虽然恩主曾给过他荣耀,但此刻的他也无能报恩了。恩主喜欢他的艺术,但艺术救不了帝国的命。

艺术,大多也只是个顺颜应色、插科打诨、陪吃陪喝的范儿,却万万做不到冰雪里的送炭。

所以戴明说没能跟着上景山,而是混到了闯王的队伍里,他,一个凡人,一个玩文弄艺的人是可以有所选择的。虽然历史并不能赞许和原谅他的此种“劣行”。

大清新主还是给了戴明说足够的颜面,一直让他坐到了部长级的位子上。戴明说,不仅保全了性命,混得也还相当不错。

人人都有权去说假、大、空的漂亮话,人人都愿在人主的恩宠下争一杯羹,只是到自己生命利益的存亡关头,那雪中的炭也只能留给自己了。

这是十七世纪天翻地覆时揭露出的人性真情,人性中的辉煌与黑暗,并不是每一个俗世凡人所在意、所看重的;十七世纪,也给后人留下了诸多意味深长的话题。

悲情戴明说

左起:戴明说,王铎题“殊自孤高”绫本立轴;戴明说,查士标题,潇竹图;潇湘雨过图,绫本立轴;书法,绫本立轴,2015年6月北京某春拍会,成交价260万元;书法,绫本立轴,2009年北京某秋拍会,成交价47万元

戴明说万历三十七年(1609)生于河北的沧州,崇祯七年(1634)进士,康熙二十五年(1686)去世。和其他同病相怜的士子一样,他的一生充满不安与矛盾。正值青年的他,当在理想与事业追求的关键年头,却不得不面对人生价值的再确认、再选择,社会的“天理”与自然的“法则”竟然处在了对立。好在,他还没有被“人为的事物”所蒙蔽,而是顺应了自然生态的发展,将物竞天择的理念实际应用在了自己的行为过程。

他是读书出身的人,当然会习得和明白古来的世礼,严酷的礼法关系是过去的士子所必修,甚至是唯一的课程。然而中国的语文里从來就有一个关键词叫“礼貌”。

礼,秩序与规则;貌,外表与样式。有了礼貌,也只是有了一个“有秩序的外表”,是一种样子、一种表情而已;人人怎么做,却可有各自的理解与选择。

我相信,戴明说当然明白这一点。中国的古代士子早已被练就了各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生命小技巧;当然,也不乏未成悟道的人,性情粗率的人,身运不济的人。

所幸的是,日常除了兢兢于礼貌之外,他也练就了一套好艺,当然是写字画画。一生中他与另位士子官人王铎的交情最深,可谓是难得的知心密友;有太多的证据证明,他们是一种互为勉励、互为依托、互为彰显的人生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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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伟业,行书自作诗,扇面,天渡楼收藏

戴明说在世时就有不少人看好他,看好他的艺术才华。与之同庚的文坛大匠吴伟业曾不吝称赞其“丹青翠宝照耀殿壁,长併短幅淋漓墨沉”。这不是一则浅薄之辞。清世祖顺治帝亦看好他的艺术,入京后,或鉴于戴的旧在影响,或出于对前朝士人的拉拢之策,让戴留京任用,累官至户部尚书,甚至还给了他大师的声誉,特订制御赐银印一枚,曰:

“米芾、画禅烟峦如觌,明说克传图章用锡。”

意思说,你戴明说也就是我朝的米南宫、董玄宰呀!

清初,太多的国是急需要汉人,特别是用些“有学历”、“有文化”的汉人来陪衬、来装饰。以至我年少时曾问家长:“清人”又是哪国人?

而对戴,清庭的另一位大人物、也是一位重要的写魏裔介(顺治三年进士)却颇为不屑,说戴是个小人:“居心浮躁,财迷心窍。”

也许魏是有据的。可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都已是入土之魂,唯有作品的存在是现实的。

历史说戴明说工书法,善画墨竹,“尤精山水”,不轻易落墨,以其身份而论:

他已无需以笔墨的把戏,去像江湖鼠辈那样卖弄风姿、谋财骗食。

从其流传甚少的书画作品来看,实在有一股高拔的士气,孤傲的凛冽之气,写字像米芾一脉,写竹法元人吴镇,颇出一种超时代感,到意到,意到趣成,顺从写的精神,却往往被常人误判为应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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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明说,赠傅岩老先生兰芝竹石图,绫本立轴,天渡楼收藏

天渡楼珍藏其《赠傅岩老先生兰芝竹石图》,率性的挥洒言吐出积淀的情愫,山水笔墨有宋、元意趣,往往荒寒古奥,又多显现一种矫饰的风格意向。

此“傅岩老先生”与戴明说为同科进士(当科状元为刘理顺;戴为“二甲”第23名;傅为“三甲”第82名),浙江义乌人,曾为歙县令,能文擅画,知书识人。据汪琬所著《江天一传》记载:“前明崇祯间县令傅岩奇其(江天一)才,每试辄拔置第一,年三十六,始得补诸生。”故而有了历史上的抗清烈士江天一。此傅岩老先生另有名著《翕纪》十卷,过去偶读时,曾在其诗句下画过记号:

纵目挥五弦,野云不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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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明说,溪山草堂图,绫本立轴,天渡楼收藏

顺治壬辰(1652)初春,戴明说的挚友王铎去世,而他自己在帝京的生活也不尽人意,可谓是麻烦不断,卖身的仕途与独身的艺途,鱼和熊掌岂可兼得也!他的心情一度达到了冰点。这一年,是他萌发“动”意的一年,他想从帝都的旋涡中逃脱,尽管,还有那么多蠢动的士子艺人还正向里疯涌。这一年“嘉平月”(指十二月)他在“束装南去”之前,给他的朋友“澄斋先生”(其人待考)在绫子上写了一段山水——《溪山草堂图》。观其造境与诗题,真可谓是凄苦不堪言。他说:“百年古木萧条甚,只有寒鸦补旧巢。”这个寒鸦当是说他自己。

画面以简练的三段式布局展开,特别要注意的是,前景的古树朽木居于高位的视点,依然流露出卓尔不群的孤僻气格;中景呈凹陷的形态,秋霜下的茅棚连一点鬼气都没有;而后景的一抹峰头,依稀似昏花泪眼中未来的朦胧。此正合王铎在其另一幅画作上所题“殊自孤高”之谓。整体而言,这幅作品深刻而生动展现了鼎革之世,寄人篱下的士人遭遇与心态,具有浓缩的时代性与艺术本质性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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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明说,赠傅岩老先生兰芝竹石图;溪山草堂图(局部)

《溪山草堂图》下部钤有鉴藏印共计六枚,所显示出的,不仅是对其艺术的珍爱,更是借以彰显并铭记对人生无以言说、渗入骨髓之悲情与怨绪的深深同情。

其中有现代书画家林散之鉴赏印“林散之印”;有清初绍兴的鉴赏家、收藏家徐秋槎的“徐秋槎赏鉴印”,在故宫和上博收藏的一些宋元名作上常见到这枚名印;另有“郭氏珍藏”,为重要鉴藏家郭葆昌用印;“崇兰室鲍氏珍藏印”,崇兰室为晚清同、光年间社交名士鲍花潭的斋号,其用印往往与徐秋槎的用印同出于一件作品;有晚清大藏家、过云楼主顾文彬的鉴藏印“子山平生真赏”;最后一枚是天渡楼主钤盖上的“天渡楼”。

戴明说(1609-1686)河北沧州人,字道默,号岩荦,道号定园,晚号铁帚。崇祯甲戌(1634)科进士;入清,累官至户部尚书,顺治十七年辞官。以书画名,书作与王铎有异曲同工之妙。著述甚丰,有《定园诗集》、《定园文集》、《篆书正》等,辑注有历代诗集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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