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戈,男,1964年生,河北丰润人,现居石家庄,1982年开始诗歌练笔并发表第一首诗,至今依然认为诗乃灵魂的呼吸,自在自为之事,自娱自乐,自给自足。静听词语与沙漏的声音。尽力远离流行诗歌和各色诗歌圈子,远离诗歌权力话语中心。关于诗歌创作,认同诗是诗人对世界和语言的洞见,但与其奢谈它们的深度,不如更精准地找到写作它们的角度。 ◎开花的地方 我坐在一万年前开花的地方 今天,那里又开了一朵花。 一万年前跑过去的松鼠,已化成了石头 安静地等待松子落下。 我的周围,漫山摇晃的黄栌树,山间翻涌的风 停息在峰巅上的云朵 我抖动着身上的尘土,它们缓慢落下 一万年也是这样,缓慢落下 尘土托举着人世 一万年托举着那朵尘世的花。 ◎回声 已经很多年了,我们一起来到太行山深处 嶂石岩,东方最大的回音壁 群山之中,面对刀削的绝壁,我喊出我的名字 而回声迟迟没有传来 一对双胞胎,一个迷失了 另外一个就再也找不到家,在人世间流浪 我一直等待那一年喊出的名字,盼它穿山越岭 早点回家 也许到了老年,历经生命的奇迹之后 青春的回音才会传来 这就像秋天晚上的田野,霜、露渐冷渐重 我们抓紧晚上的时间掰下玉米 为播种冬小麦腾出土地 不经意地,在收走了棒子 还没来得及撂倒的玉米田里 两匹白天走失的马,像老朋友一样 把喷着鼻息的马头,探出月光密集的青纱帐 伸到我眼前的幽暗 ——那些回声 总要在生命的不经意处传回来 ◎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山,我们管那叫西关山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河,我们管那叫还乡河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风景,叫古老的寂静 我们管那叫年景,叫穷日子和树荫下的打盹儿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老石头房子 我们会管那叫“我们的家” 外边来的人管那叫山谷里的小村 现在,我们会心疼地谈起它,管它叫孤零零的故乡 ◎慢一些,再慢一些 所有的事物都慢一些,再慢一些……像疲惫的马蹄 在水边缓下来。 叶片垂落的姿势再美丽一些,死亡也再优雅一些。 缓慢的黎明将会重新攀上林梢……像一座缓慢的城 尊贵,从容,懒懒地装满神迹。 ◎避风 山中突然起了风,我走进山阴处的松树林 我、树林、山脉都在风中摇晃 在我不远的地方,有一棵树一动不动 它的下边,灌木丛也一动不动,树上的松鼠一动不动 整个树林都在摇晃,我也在摇晃 唯独那棵松树不动,树下的杂草,树上的松塔都不动 事物总有意外,人总有幸存: 当时间从所有人的头颅撤走,总有人不死 山下避风的人看不到山中的我,也看不到我避风的树林 我们都在摇晃,但总有一棵树却纹丝不动 大风过处,所有事物都在顺风弯腰,我也是 但那棵树却挺立着,像黑暗笼罩时,总有人会在体内点起一盏灯 ◎晴空下 植物们都在奔跑。 如果我妈妈还活着, 她一定扛着锄头, 走在奔跑的庄稼中间。 她要把渠水领回家。 在晴天,我想拥有三个、六个、九个爱我的女人。 她们健康、识字、爬山,一头乌发, 一副好身膀。 她们会生下一地小孩, 我领着孩子们在旷野奔跑。 而如果都能永久活下去, 锁头、冬生、云、友和小荣, 我们会一起跑进岩村的月光,重复童年。 我们像植物一样, 从小到大,再长一遍。 ◎灵魂随时刮过 灵魂随时刮过所有人的故乡,如被放逐的白云。 一只鸟听着人类丑陋的声音。 一群鸟惊恐地飞。 在江边,浩荡的芦苇藏起闪电。 一棵芦苇,瑟瑟,颤抖。 我的灵魂只刮过自己的故乡。 如同锦衣夜行的人,悄悄回家。 如同千里迢迢的大雁,穿过河谷、尘风与炊烟。 故乡像被放逐的白云。 灵魂像大雁。 ◎一匹死去的马如何奔跑 那些跑过草原的马,活着的时候 也跑过暗夜里的滩涂 在一年又一年的奔跑里 我撞上了它们,孤独的马领着孤独的马群 当我再次遇到它们 那些远去的脊背上,落满了雪花 我正目送它们老去,喘息 大地留不住飞起来的蹄子 它们就像夏天成群的闪电 消失在秋季的天空 在雨洗白的死马骨架里 我用马头琴安顿下我的灵魂 请远方的野火,在星光下告诉我 死去的马如何更靠近心脏和草地 请那些停止了嘶鸣和呼吸 却依然张开颌骨的马头,落泪的死马头 在逆风中告诉我 一匹死马,如何在死亡里继续飞奔 ◎秋天的植物 秋天的植物开始发黄,在正午的山顶看远山,显得空茫又寂静。 一颗柏树籽脱身徐徐落下,落到深草里的青石上。 山间的空气澄澈得虚幻。 我靠在一座废弃寺庙的外墙打盹。 柏树籽敲在石头上,那脆生生的声响惊醒了我。 我似乎梦见,有人坐在山顶上看远山,他也看着我。 ◎禅院钟声 冬天的早晨,月亮弯成一张瘦脸,泊在西山墙的斜上空。 幽暗处,一枝老梅探进禅院。 院子里的风,顺着枝头滑出去了,刮向四散的村镇。 钟声从远方传来,空气涌起波浪。 顺着山路,一个禅师踩出霜迹,他手提两桶水,两桶水晶 他的水晶越来越多。 我也挑着水,在这样的钟声里,走了快五十年 我的水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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