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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词赏析集

 白沙三木 2015-12-12

 

欧阳修词的艺术特点

欧阳修(10071072),庐陵人。天圣八年(1030)省元,中进士甲科。累擢知制诰、翰林学士、历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神宗朝,迁兵部尚书,以太子少师致仕。卒赠太子太师,谥文忠。知滁日,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有集传世。他的词主要写恋情游宴、伤春怨别,表现出深婉而清丽的风格,和晏殊比较接近。其词集有《六一词》、《近体乐府》、《醉翁琴趣外编》等多种。

介绍参见:http://baike.baidu.com/view/2544.htm

西亭参阅古人的评点,将自己的领悟结合进去,遂成西亭独特的赏析:

一、欧词赏析—采桑子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蒙蒙,垂柳栏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西亭赏析:

欧公贬知颖州时以定格连章方式作《采桑子》十首,此为第四首。对于这首词,近代学者刘永济在《词论》中对此词结语评价最为贴切:“小令尤以结语取重,必通首蓄意、蓄势,于结句得之,自然有神韵。如永叔《采桑子》前结‘垂柳阑干尽日风’、后结‘双燕归来细雨中’,神味至永。盖芳歇红残,人去春空,皆喧极归寂之语,而此二句则至寂之境,一路说来,便觉至寂之中,真味无穷,辞意高绝。”

西亭以为:

第一,欧公见解独到,与其襟怀宽阔密切相关。咏叹暮春,往往伤感美人迟暮、青春消逝,而欧公一反常情,以慧眼别具的审美情趣赞美暮春景象;正好暗合欧公对仕途进退宠辱不惊的一贯态度,欧公曾屡次上书自请降任或辞职;通过赞赏喧极归寂的暮春景象,无意中反映出在仕途下贬之后的平静心境。

第二,欧公作词匠心独运,手法老到,用词娴熟,才气横溢。此词上片,首句概写暮春之际的西湖景象,总摄全篇,再由“狼籍”、“飞絮”中细写春天由盛转衰的过程,结句道出悠闲的暮春日景。下片,换头由写景改写人事,虚写往日盛况,“始觉”句为顿悟之辞,并遥接上片,反承“笙歌”,更启结句,结句道出宁静的暮春晚景。

在结构上,欧公调动视听描述所见、所闻及所思,步步“蓄意、蓄势”,层层推进,至结句水到渠成。

在写法上,欧公用意深远、选景巧妙、用辞精准、技法娴熟。上片“群芳”句概写;“残红”“飞絮”两句细写,状百花凋残于前,柳絮飘零于后,并采用泛指与实指、先与后、多与少等手法,运用于八字之中;结句精选三个典型意象来体现暮春景象,以少胜多,以动道悠,更以“尽日”两字,将眼前所见道成常态。下片以“笙歌散尽”为线索转写人事;“始觉”乃顿悟之辞,顿悟出花落人散的“春空”景象;尤其“春”字,绾合了上下两片词意,用得非常神奇;若无“春空”加以指实,就不能确指“笙歌散尽”一定就是暮春;后结“垂下”与“双燕”两句,承接“歌终人去”就显得自然而然,正所谓通首蓄意、蓄势,结句得之神韵幽逸。

第三,立意新颖。前后两片结句,呼应本篇“西湖好”之旨。“西湖好”好在何处?前结言其悠闲,后结言其恬静,闲是尽日风中之闲,静是燕语声中之静,此为吾辈所不能道处。全篇神韵与作者情怀,皆由结句透出。至于读者如何理解,全由各自体会。

二、欧词赏析—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暧摇征辔。

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西亭赏析:

对于欧词,本人由来倾慕,其深婉清丽的风格,使人如得碧玉,爱不释手。把玩之余,更可以隐隐地领略到欧公的学识、品格、修养、情操与怀抱。因而,试图通过对欧词的赏析,来寻找欧公作词的脉络,但由于学识所限,将自已的一知半解奉与朋友们探讨。

这首词是写行者在征途中的感受。上片写行者的所见所感,下片写行者推想居者思念行者的所作所为。根据自己的理解,西亭以为此词有以下特色:

第一,构思奇特,谋篇巧妙。上片写行者,而下片写行者的推想,如此谋篇,是这首词的奇特构思。这种透过一层的写法,与杜甫《月夜》的写法相似,其意义:一是另辟一种境界,平添词意涵量,丰富了词的意象,增加意境的变化。二是历来被认为是层次上的递进,从溪山行旅者推想到闺中远望者,体现了欧公善于深入一层的写作风格,正如刘熙载在《艺概》中所说:冯延已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

第二,结构严谨,遣词娴熟。上片首三句,以“梅残”、“柳细”和“草薰风暧”点出时令,以“候馆”、“征辔”点出行旅,无一闲字。三句还化典如神,“梅”引人寄友联想,“柳”引人赠别联想,“草薰风暧”化用江淹《别赋》“陌上草薰,楼头风暧”,如果梅柳引人情思于无形的话,草薰风暧则引人情思于有意,再由“征辔”将写景转入写行旅。一二句静,三句则动,一二句视觉,三句则嗅觉、触觉。四五句由“摇征辔”引出,转写行者所感所思。“溪桥”既是旅途景物,又为“迢迢不断如春水”埋下伏笔。“迢迢”句,把眼前所见与心中所感天衣无缝的结合了起来,既是赋,所写的是实景;又是兴,由景物触发离愁;还是比,以春水暗比离愁。下片换头,转写旅者推想,以“柔肠”写情,以“粉泪”写态,以“莫近”写旅者的关切,把双方描述得情态毕现,神韵在目。“危楼倚”三字,又将描述闺中思者的情态转写行为,更转出结句:“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结句不仅写出了思妇极目远望的情景,更深入至其心灵,道出神驰山外情思。

纵观全篇,由春景触发离愁,由旅者自己的离愁推想到居者的离愁,由居者的离愁推想到倚楼望远,由倚楼望远推想到追踪旅者,层层深入,有如抽丝剥萤。加之层层转折之间衔接无缝,而且用语平和工稳,如此精思密虑,乃见欧公功力。

第三,气度从容,愁而不悲。词中“摇征辔”意谓摇动马缰走上征途,一个“摇”字,足见情态悠雅,气度从容;以“溪桥”之“迢迢春水”喻愁,绵长、平缓之况自见,也从另一角度见其从容;“寸寸”况“柔肠”言其遍,“盈盈”方“粉泪”言其多,深切而有节制,愁而不悲。

三、欧词赏析—望江南

江南蝶,斜日一双双。

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韩寿爱偷香。天赋与轻狂。

微雨后,薄翅腻烟光。

才伴游蜂来小院,又随飞絮过东墙。长是为花忙。

西亭赏析:

这是一首咏蝴蝶的词。

历来以为,咏物诗词中是最难为者。宋张炎《词源》认为:“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清刘体仁《七颂堂词绎》亦以为“咏物,至词更难于诗。”

历来以为,咏物词在命意上,要有寓意,若停留在物上,无论写得如何曲尽妙处,总是意义不大,境界不高。在写法上,要不即不离,不离于物,又不要太粘着物上,方为上乘。在具体手法上,或神形俱似,或运用侧面烘托和反衬手法。要求形似,就是将其外在特点反映出来;要求神似,要求将其内在神情反映出来。欧公以其以其卓越才华,知难而为,因难见巧,咏物寓意,神形俱似。

这首词在描写蝴蝶时主要化用两个典故。何郎傅粉:《世说新语》“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韩寿偷香:《世说新语》《晋书》载:“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为司空掾。充少女贾午见而悦之,使侍婢潜通音问,厚相赠结,寿逾垣与之通。午窃充御赐西域奇香赠寿。充僚属闻其香气,告于充。充乃拷问女之左右,具以状对。充秘之,遂一女妻之寿。”

这首词上片以蝴蝶的形象与习性描写其“轻狂”的天性,下片以蝴蝶的姿态与行为刻划其“轻狂”神态。根据本人理解,以为此词有以下特色:

第一,化典喻蝶,意在咏人。一篇警策在“何郎傅粉”、“韩寿偷香”两句,前者之喻道其形美,后者之喻言其习性。从字面看,用两位男子来分别比蝴蝶之外貌与习性,生动、妥帖;从寓意看,以姿容美丽、习性风流的蝴蝶来暗喻薄幸男子,同样贴切、形象。这首词的巧妙之处就在于以人喻蝶,以蝶咏人。

第二,层层深入,开阖自然。“江南”两句,破题略写;“身似”“心如”两句从外貌深入至内心;结句挽住上片,概括了其本性,又启迪下片,另辟具写空间。上片以简略的手法进行描述。下片以特写的手法深入刻划。换头“微雨”两句,对其美丽外貌进行深入刻划;“才伴”两句,对其风流习性进行深入刻划;结句以“为花忙”收住下片,道破了“轻狂”的目的,回应了上片。上下两个结句,一纵一收,开阖自然。

第三,巧取意象,神形俱似。词在咏蝶,须予以蝶的神形。为描述蝶之神形,巧选意象、精心措辞:以“斜日”、“雨后”、“才”、“又”等几字从时间上说明“长是为花忙”;以“傅粉”、“薄翅”两个意象描述其“貌美”,以“偷香”、“来小院”、“过东墙”三个动作反映其“心花”,以“游蜂”、“飞絮”两个形象反衬蝶之“轻狂”。至此,蝴蝶形象神形毕俱,宛在目前。具体详略方面,细细体味也是详略有致,略写如灯取影,轮廓逼真;细写似镜取形,毫发毕露。

第四,似蝶似人,亦蝶亦人。全词以拟人手法写蝶,将蝶人格化,写蝶似在写人,写人却在喻蝶,人即蝶,蝶即人,切实达到了“不即不离”的境界。

四、欧词赏析—玉楼春

樽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落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西亭赏析:

欧公所作玉楼春,每首咀嚼有味,手不释卷。此首玉楼春作于洛阳西京留守推官任满离筵话别之时。

在赏析此词前,先将有关背景作一简介:欧公于天圣七年国子监考获第一,天圣八年正月应礼部省试列榜首,同年三月应殿试列甲科十四,时年二十三岁。天圣九年三月赴任,至景元年三月任满回京,历三年见四春。据其《洛阳牡丹记》而知,欧公居洛期间,未及尽赏牡丹,赴任见其晚者,离任见其早者。

这首词,既表达了人所共有的离愁别恨,又表达了人所难得的理性思索,既体现了对于悲伤的节制心态,又体现了对于遗玩的豪兴态度。下面,参照前辈的品评及本人的理解,对其特色作一赏析:

第一,委婉曲折,层层深入。“樽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别离”是何等悲伤的事件,却要以别离终结时的“归期”在欢乐场合的“樽前”“拟说”;“惨咽”又是何等不堪的情景,却要先写原来何等美好的“春容”;两句表述别离前后情景的变化,所以说它写得“曲折”。再看,以“拟把”两字来表达拟说未说之事的想法,以“欲语”两字来表达欲语未语之时的情态,里面又蕴含了多少不忍念及和不忍道出的深情,所以说它写得“委婉”。下面两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从写法上讲,它是全词发展的一个顿挫,没有平铺直叙下去;从角度上讲,它是对眼前事情的一种反省与思索,没有停留在事物的表面;从涵义上讲,它是由个人对于目前所感推及到对于整个人世的认识,没有停留在一人一事上。这是一种由情景层面到思想层面的深入,是一种由个人感受到人世现象的推广。“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遥接“樽前”场面,进一步深入描写悲伤情景。以“且莫”两字叮咛之恳切,反衬“肠寸结”哀痛之深切;以离歌“一曲”之少,暗衬哀伤之多;这两句是对“樽前”别离情景再度深入的描写。正当描写悲情至深至切之时,忽然振起,以“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作结。总之,此词以“樽前”两句叙写“归期”之离情为发端,经“人生”两句作顿挫,再由“离歌”两句深入刻划,结以“直须”两句陡然扬起,全词宕荡起伏,盘旋曲折,体现了欧公青年时期就形成的独特个性与作词风格。

第二,对比鲜明,增强张力。词中反复运用对比手法,一方面极力抒写对人世间美好事物的深情赏爱,另一方面深度挖掘对人世间苦难无常的沉痛悲慨,以相互对比形成的反差来增强张力(即渲染力)。如词中,“樽前”与“归期”、“春容”与“惨咽”,是伤离惜别情态复原前后的对比;“一曲”与“寸结”,其实暗中也有对比,是以极少比极多,因为令肠“寸结”者,苦甚也。

第三,真挚理性,豪放沉着。擅从真挚处切入于理性处转出,透过沉重的悲慨来表达遣兴的豪放,是欧公词的特质。词中不言“别离”而言“归期”,里面饱含了多少层曲折的慰抚之意;“且莫”二字的劝阻之辞,试图让人从“离歌”的深悲中解脱出来,这又蕴含了多少层委婉的关爱之心,这就是欧公的真挚。而“人生”两句是从“樽前”折入反省与思索而得出的理论结论—“离愁别恨是人与生俱来的情感,而无关于风月”,而这种撇开风花雪月的理性思考,正是为依依惜别的深情给予顺理成章的注脚。结穴“直须”两句,与发端遥相对应,以“直须”这样带有祈使转折意味的措辞,直透其遣玩的豪兴,要用赏爱人世间美好事物的深情来遣散因悲欢聚散无常而产生的伤感。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称赞欧词:“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五、欧词赏析—玉楼春

西湖南北烟波阔,风里丝簧声韵咽。

舞余裙带绿双垂,酒入香腮红一抹。

杯深不觉琉璃滑,贪看六幺花十八。

明朝车马各西东,惆怅画桥风与月。

西亭赏析

彦和《文心雕龙》云:“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近来作词,倍觉难为,虽精思竭虑,亦不见稍进。故欲假道前贤,剖情析采,通达词理,循迹而行。而词之至者,圣俞所谓:“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今所赏析欧公玉楼春词,即可体会圣俞所言。

欧公此首玉楼春,写的是歌舞酒宴的传统题材。下面先通篇体会一下这首词的艺术美感,再来谈本词的创作手法。

“西湖”二句,以简练一笔,就描绘出西湖的广阔与繁华。以“烟波阔”三字,将全篇置于广阔的背景之中;在这广阔烟波之中,以“丝簧声韵”的随风回荡,既概写西湖之繁华,又引起下文“歌舞宴席”的主旨。为控制全词的基调,“声韵”之后下一“咽”字,使扬起的丝簧声韵被带有沉郁意味的“咽”字所中和。

“舞余”二句,紧承上句“丝簧”之声,具写歌舞。上句侧重写舞女风姿,正名侧重写舞女艳态;“红”“绿”两字,乃全词最为艳丽之辞,当是全词提神之笔;“舞”“酒”两字,乃上下承启关键。上句着一“垂”字言由动至静之姿,下句着一“抹”字言红晕飞动之态,细细体味,欧公以静言姿而以动言态依然为保持全词沉着的基调。

“杯深”二句,下片变换角色,从描写舞者身上转移到描写饮酒赏舞者身上。“不觉”、“贪看”两词,生动描绘了观赏者的入迷忘情;“杯深”承“酒”字而来,过渡自然;“琉璃”侧写酒筵之豪华,“滑”言酒满外溢而不惜,侧写人之奢靡,都是为结句作伏笔;“六幺”是瑟琶舞曲,“花十八”是六幺中一叠,且是花拍,与正拍相比,表演上有更多的花样与自由。

“明朝”二句,由眼前入迷忘情而起,进行冷静的反思;其词意是日后一旦被车马载往客地异乡,那么这里的画桥风月、歌舞酒宴将成为不堪回首的惆怅追忆了。

仔细品赏这首词,除了状景在目之外,还蕴含着不尽的言外之意。词与诗不同,“诗言志”可以直接表达作者的情思;而词作为歌女传唱之辞,在欧阳修所处时期以前,是很少以词表达自己情思或寓意寄托的。但词作为作者的精神产品,必然折射出作者的品格修养、学识情趣。至于这首词的妙处,历代特别是近代现代词评家都已经详述,本人作为一位诗词爱好者,无论认知能力还是理解水平,都远远不及。下面,只是从创作方面作一番探讨:

首先,意脉相连,有蛇灰蚓线之妙。起二句,描写西湖的广阔与繁华,并以此为背景,具写歌舞酒宴。“舞余”二句,以“舞”字上承丝簧之声,以“酒”字下启琉璃之滑,如同镜头由背景扫描转至舞池、舞女定格。“杯深”二句,以“杯”承酒,以“看”承舞,再把镜头从舞池转向宴席、饮者。“明朝”二句,由当前贪看忘情引起,联想到车马东西的别后情怀,巧妙地收转到西湖的画桥风月,与词的起首遥遥相应。

其次,朦胧萌坼,蕴含不尽言外之意。词中不言“水波”而言“烟波”,所以“朦胧”。朦胧的好处,给人以看不透看不见的感觉,留丰富的想象余地。再说“烟波”一词,按叶嘉莹先生的说法,能引起许多联想,譬如烟柳、烟霞、烟云乃至烟波画桥之类。特别要指出的是,本词多处采用“举隅”手法(所谓举隅,就是举一端为例,意在使人以一端推知其他),透露言外之意,所以“萌坼”。词中以“裙带”、“香腮”代指舞女,本身就蕴言外之意,若联系整句,上句使人有舞时裙带飞旋、舞姿曼妙之想,下句给人以舞女娇嫩白丽、不胜酒力之感。

再次,遣辞精准,毫无着力之感。通篇用辞质朴无华,通俗易懂,但拿捏得当,不差分毫。词中如“丝簧”、“舞”、“酒”、“杯”和“明朝”等承接之辞,用得恰到好处,无须赘言;如“咽”字,就承担着多重任务,字面上丝簧声韵随着风的断续而产生咽住的感觉,基调上有中和扬起的作用,还有可以联想到丝簧之声中某些或许为别离者而作,等等;还有“烟波阔”之轻快,“声韵咽”之顿挫,“绿双垂”之优雅,“红一抹”之艳丽,“不觉”之忘情,“贪看”之痴迷,“惆怅”之茫然,跃然目前;“阔”之气象,“滑”之细腻,委实大匠运斤。特别结尾二句,从内容和情调上是个大转折、大变化,却用“明朝”两字轻轻宕开,毫无用力之感。

再有,从容不迫,体现雍容和婉的风度。上面讲过,词作为作者的精神产品,多少会流露出作者的性格与风度。这首词,开头二句,大笔取景,于舒缓开阔中见出气象,全词定下了从容不迫的基调。三四两句,选择“舞余裙带双垂”、“香腮酒红”等偏于静态的情貌来描写,比写动作性强的急管旋舞,更能保持格调的和缓;换头两句,让饮酒赏舞者正式出场,紧承舞宴酒席的描写,那种痴迷状态表面上也是和缓的,尽管这里提到“六幺花十八”的动人表演,但因突出的是观众,那种起伏的动作几乎被忽略了;结尾二句,虽然在内容和情调上进行转折变化,但出语用“明朝”二字轻轻宕开,没有用力扳转的痕迹,最后又收转到“画桥风月”。行文上从容承接,首尾相应,显得和婉圆融,情绪上也表现了优柔不迫的容与之态。

六、欧词赏析—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西亭赏析:

欣赏欧词,于清浅处见深意,若“如饮醇醪,不觉自醉”。欧词风格主要继承南唐冯正中,故有“冯延已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之说。我们赏析这首蝶恋花,主要体味词境的深幽。

所谓“深”,无非指寓意深、意境深、情感深之类。清人张惠言(常州词派主要代表人物)《词选》把这首词视为寄寓词,与屈骚比附,以为“‘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悟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过’,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指韩琦、范仲淹)”王国维不同意这种穿凿附会的臆测,在《人间词话》中批评张惠言对欧词的“深文罗织”,他说:“固哉皋文之为词也!”此词意境深主要体现在“庭院”三句,情感深主要体现在“泪眼”两句。

这是一首以闺中思妇为题材的词,历来被婉约派所推崇。下面简略赏析一下全词:

起首“庭院”三句,描绘出思妇所处的典型居所。“庭院深深”言其深,以疑问语气出之,但言深未必深。“深几许”,犹言“深多少”,“几许”为约略估计之词。“堆烟”,暮春之际,柳眼初展于枝,柳枝疏挂于树,望之如烟似雾,故有“烟柳”之说。“杨柳”、“帘幕”意谓庭院中疏疏密密的杨柳,成堆成簇,如烟堆积,如帘密布,大有重重叠叠之感,加深了庭院内外的阻隔;此二句言庭院因重重阻隔,虽不深似深,回应了首句的疑问。

“玉勒”二句,从上面景象层面深入至思想层面,描绘出思妇推想并遥望薄幸荡子的沉缅之地。“玉勒”,玉制的马衔;“雕鞍”,雕饰的马鞍;“游冶”,喻流连声色;“章台”,汉长安街名,为繁华之地,后借称妓院所在,六朝、唐人已用其事与杨柳相连,合称“章台柳”;唐天宝才子韩翊与姬人柳氏之事,引出一段佳话,他们曾以《章台柳》、《杨柳枝》赠答;此指繁华游玩之处。上句“玉勒雕鞍游冶处”,乃“章台路”之形容语,应为思妇之推想;“楼高”当有二意,一谓楼之高也,二谓人至楼之迥处,思之切由此见矣;以“玉勒雕鞍”等浓墨重彩之辞极写荡子游冶之欢,又以“楼高不见”等平淡冷隽之辞轻描思妇怅望之苦。

过片“雨横”三句,写春暮难挽之情景,西亭以为亦含自责之意。俞平伯在《唐宋词选释》中指出“‘三月暮’点季节,‘风雨’点气候,‘黄昏’点时刻,三层渲染,才逼出‘无计’句来”。春光欲暮,本已不堪,更以风雨催送,黄昏迫近,三层意思,层层递进,又层层深入,使人情由物起,悲从中来;所以,“无计留春住”一句,是俞平伯先生认为被“逼出来”的,此评惬当,无复加矣。西亭以为,这句又隐含思妇自责之意,倘若自己“杨柳色初浓、海棠花正好”,也不至使所爱之人章台游冶。

结句“泪眼”历来为人称颂。王又华《古今词论》引毛先舒之说:“此可谓层深而浑成,何也?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入,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谓非层深而浑成耶?”而夏承焘、盛青在《唐宋词选》中评:“泪眼而问花,是无人可告诉,一层;花不能语,不得花的同情,二层;乱红飞,花自己也凋谢了,三层;花被风吹过秋千去,秋千是她和丈夫旧时嬉游之处,触动愁恨,不堪回首,四层。”两者对此分析略有不同,但属正常。西亭以为:词的功能,是由两方面的完成的:一方面是作者在完成词作时,赋予了作品表达主旨功能的潜力,这种功能蕴含在作者在词汇的选择上、语序的排列上、章句的结构中,并必须由读者去发现并挖掘;另一方面,读者在赏析作品时,赋予了读者不同诠释的潜能,这种诠释作者未必有,而读者不必无。因此,不同修养学识的作者会创作出不同层次等级的作品;同样,不同层次的读者也会从作品中读出不同层次的内涵。

这首词历来品评者甚多,西亭没有更多的新意。西亭以为,品评词作,本身象作词时化典一样,亦是一种再创作的过程。在结束本词的品评以前,有几处要强调:

一、起句叠用三“深”,多数评家以为极言其深,我赞同俞平伯先生之评,未必言其深。其深主要体现在阻隔上:庭院景物阻隔之重,封建观念阻隔之重,不深自深。以“楼高不见”可作见证,高楼望之而不见,如非阻隔,而有庭院深广至此乎?

二、“章台游冶”,应为思妇推想,未见众评家有此意见。

三、“雨横”三句,非实景,又有自责青春消逝之意,亦未见众评家有此意见。自责之意,以“无计留春住”以下三句可证。“横”字,俞平伯先生言读去声,当是。

四、此词是欧词意境层层深入的代表作,由景及情,由表及里,由人及已,由现象及规律等多层次、多角度的层递。尤其是上片,用王夫之《斋诗话》的话讲:“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

七、欧词赏析—浣溪沙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樽前?

西亭赏析:

这是一首游玩遣兴之词。在赏析《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时,主要从词境深幽的角度去领略欧公的艺术手法,这次赏析《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想从词中游玩遣兴的角度去欣赏欧公的襟怀风度。

欧公少年得志,二十三岁入选进士,二十四岁充西京留守推官,期间,结识被誉为宋诗的“开山祖师”梅尧臣、当时的“文中虎”谢绛、以古文擅长闻名的尹洙等洛阳才俊,诗文创作上受到他们的点拨,并经常相与切磋,度过了为官生涯中最为美好的时光。之后,回京任馆阁校勘,时值范仲淹获罪吕夷简被贬,欧公写下《与高司谏书》切责高若讷不谏反谤,触怒仁宗贬夷陵,年二十九岁。历此曲折,更加磨练了欧公的意志,铸就了旷达的个性,在与尹师鲁信中云:“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慼慼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慵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慼慼之文。”欧公一生,经历无数逆境,始终以此自戒。这首《浣溪沙》应是知颖州时所作,正是欧公于逆境中留连光景、排遣自适心态的又一写照。

词的上片三句写景。“堤上”句是画面主景,将游人之众、游兴之浓的情状一笔描绘,跃然在目;以一“逐”字,写尽了游人与画船的动态感觉、舟中与岸上游人的趋优心态以及水面与岸上的勾连关系,这一“逐”字亦是神来之笔。“拍堤”句是画面背景,将在画船中看到的春水拍堤、天幕四垂这一动一静、由近及远的平远景象生动地勾划出来,为“画船”与“游人”画面作衬托;着一“拍”字,把自然景物与游人心情融合在一起,刘彦和云:“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此句正是词人在欢愉情形下的落笔,好似春水也带有欢快的情感。“绿杨”句是意外之景,(西亭以为:是画面背景中的生趣之笔,而并非主景。有评称之为点晴之笔,我不赞同。从整首词看,主要是写游玩遣兴,主角是画船中的游玩欢宴者,而并非秋千佳人,下片内容可证)写画船上游人看到的滨水人家妙龄女子“荡秋千”的欢快景象。晁无咎就前三句云:“要皆妙绝,然只一‘出’字,自是后人道不到处。”王国维则说:“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我们姑且不谈有无所本,为什么说它是后人道不到处呢?上片共用“逐”、“拍”、“垂”、“出”四个动词,顿使画面上的形象化静为动,生意盎然;而“出”字的传神之处还在于,较余三字更有情趣。“逐”字状游人移动,“拍”字况水波击岸,置于广阔背景中较为平缓;至于“垂”字,虽为动词,天幕似帷,遥垂四方,显得较为平静;惟独“出”字,摇曳飞荡,最为夺目,况且,它还蕴含着丰富的言外之意,令人遐想:绿杨楼外的回荡秋千,时隐时现的娇美身影,乃至欢愉轻快的阵阵喧笑。上片以简约质朴的语言,生动地把游人、画船、水色、天光、绿杨、高楼以及秋千、美人,囊括在一幅湖上春游图中,真是丹青圣手。欧公的高处还在于善于剪取精彩的镜头、选用引起联想的词汇、选择表达情意的事物,这幅湖上春游图中,突出地表达了词人对满目春景、湖滨春意和秋千美女青春活力的赏爱之情,又为下片“白发戴花”做了反衬。

词的下片写欢宴遣兴。换头“白发”句,极言词人的率真豪兴,“白发戴花君莫笑”借半醉时的轻狂与酒话,抒写了词人内心深处那种时不待我的酸楚以及对青春消逝的不甘;然而,形于文字却用语调侃,生动活泼,从“顽皮”中见天真,自轻狂中见豪兴,使词人旷放不羁、乐而忘形的外在形象宛然在目;而“君莫笑”三字,说明词人并非全醉,还能自省,明知失态而为之,岂不是更说明了在外表欢乐的掩饰之下内心深处的伤感情怀。“六幺”句与上句对仗,“六幺”又名“绿腰”,唐代瑟琶乐曲名,以绿腰对白发,工稳妥帖。据段安节《琵琶录》载:“‘绿腰’,本‘录要’也。乐宫进曲,上令录其要者。”“此曲拍无过六字者,故曰‘六幺’。”“六幺催拍盏频传”,在急促的六幺节拍中酒杯传递的速度也不自觉地加快了,此时此刻恐怕不醉亦难了,把全词的欢快情景推向了高潮。最后,以“人生何处似樽前”诘问句歇拍,意谓人生哪有什么场所比樽前更快乐的了,以诘问之辞加强了肯定的语气,又增添了读者思索口味的余意。

八、欧词赏析—蝶恋花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

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鸂鶒滩头风浪晚。露重烟轻,不见来时伴。

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著江南岸。

西亭赏析:

欧公词的一个显著的特点是带有一种遣玩的意兴,倒不是对那些肤浅的欢乐的追逐,而是透过悲慨来写欢乐。所谓“遣”,就是对于悲慨、忧伤的排遣;所谓“玩”,就是用欢欣、调侃的心态来欣赏。通过赏析前几阕词,已经可以领略到了。今天,我们赏析《蝶恋花》(越女采莲秋水畔),主要从境界的角度去赏析。所谓“境界”,在佛家的经典里是指人的意识感知所能达到的世界。佛家认为,人们有眼、耳、鼻、舌、身、意六种感观,能感知色、声、香、味、触、法等六尘,通过感观所能感知的世界就是境界,感知能力的不同,所能达到的境界也就不同。感知人情物理的同时,使感知者的内心亦为之感动,这就是所谓“摇荡性情”,而性情摇荡,所以才“形诸舞咏。”王国维还以为: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王国维《人间词话》云:“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词之美,一是形式上的美,一是内容上的美。形式美,主要体现在词本身的韵律上;而内容美,主要体现在词所表达的意境上。这种观点与词主婉约的传统主张是一致的。“诗言志,词缘情”。起源于隋的词(隋仅留下《河传》、《水调》、《泛龙舟》等词牌),其产生之初,是以娱宾佐欢为目的而进行创作和选编的曲子,当时持酒听歌、浅斟低唱,为士大夫司空见惯的消遣方式和交际方式。至盛唐,始有李白等文人介入(留下了“为百代词曲之祖”的《菩萨蛮》、《忆秦娥》二词),制词与歌妓酒女传唱,发展至晚唐温庭筠词式基本成熟(温词被尊为“花间集之冠”),形成了“词主艳情、香而软媚”的传统格局。五代十国,战祸频起,政权更迭,民不聊生,词遂南迁于相对安定的西蜀和南唐,形成了“花间”与“南唐”两大词派。在词的发展过程中,文人士大夫在娱乐中率性而为,不会过多地掩饰个人情感,词成了个人情感最深情最真挚最坦诚的表达载体。北宋之初,文人大多有实现社会责任感和个性自由的双重意识整合,他们用诗文来表现有关政治、社会的严肃内容,词则用来抒写纯属个人私生活的幽约情愫。诗与词有了明确的社会分工,“词缘情”成为约定俗成的规则。词于欧公时代,依然作为送于歌女传唱的歌词,不大好直抒胸臆。即使想直抒胸臆,也难于实现,这是因为歌女在传唱之时,并不言明这是谁的创作,因而词比诗更多互窜;同时,歌女在传唱之中,难免将词的原作进行篡改,传之愈久,篡改愈多。这两点我们在读各种版本的词集中不难发现。既然词不大好直抒胸臆,但我们可以从作品的表现对象来追溯作者的思想情感;欧公之词,有一种储蓄、蕴藉之美,要寻找欧公的思想、品格、修养、境界,就得从其作品所欣赏的品格、境界及其衬托背景的格调、寓意中去寻找,正如古人所云:“观人于揖让,不若观人于游戏”,游戏中的流露,往往是最真实的流露。

这是一首描写越女采莲的词。起首“越女”三句,就描绘了一幅少女采莲的美好景象,有人评此词是根据宋时教坊采莲舞表现情景所写,西亭则不以为然。词要有真境界,品格才会高。从词所描绘的情景看,场面逼真,动作形象,虽然不一定是写实,亦必有欣赏实景的体验。诗词的高下好坏的区分,是很微妙的。“越女采莲秋江畔”,选取“越女”,是选取一个优美的对象,在中国传统的意识里,江南女子是很美的,“毛嫱”、“西施”都是古代美女的代称,也是“越女”的代表;选取“越女采莲”,又是选取一种高雅的活动,在众多的女子劳作中,采桑、淘金、纺织、女红等等,都没有采莲动作优美而富有情趣(采莲是采摘莲蓬,而不是采摘莲花;采莲女子偶尔采摘莲花,是出于对莲花喜爱的附带行为);选取“秋水畔”,更是选取一个优美的场所,秋季正是莲子收获的季节,更何况四季之水,秋水最美:春水,雪冰消融,溪涨水浊;夏水,云蒸雨骤,洪流泛滥;秋水,天高气爽,流缓水清;冬水,遇寒结冰,江河失流。在这一连串的选择中,选择了最美的对象在最美的场所去做最优美的动作。再看“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写得多美!“窄袖轻罗”,词人还只是选取“越女”的服饰来写,窄袖是衣衫的款式,轻罗是衣衫的质地。“罗”是一种轻软的丝织材料,用这种轻罗裁成的衣衫,窄小的袖子,显得得体、实用、轻盈、纤巧和精致,不似深闺大院里女子衣衫的宽大奢华,也不似歌筵酒席畔女子衣衫的紧身外露,这其实就代表着一种品质。“暗露双金钏”,金钏,就是金手镯,是藏在采莲女窄袖之中,隐隐所能看见、在采莲过程中不经意的显露出来的,它没有炫耀的意思,更没有在人前晃动招摇的意思,它是含蓄而持重的,因而又是最耐人寻味的。在众多的诗词创作中,诗人的格调决定其审美取向,由于审美取向不同,就会创作不同类型的美女形象。江总写过“回身转佩百媚生”,李白写过“一笑皆生百媚”,而白居易写过“回眸一笑百媚生”,江总是通过“回身转佩”这种姿态来体现“百媚”的,李白是通过“一笑”这种表情来体现“百媚”的,而白居易是通过“回眸一笑”这种表情来体现“百媚”的,细细体味,谁做作,谁自然,谁骄情,不言自明;在词人描写的饰品中,欧阳炯写过“耳坠金环穿瑟瑟”,薛昭蕴写过“步摇云鬓佩鸣”,那种炫耀、那种招摇,不正是显示了那女子的外露与浅薄吗?经过如此对比,同样写美女,同样写美女的服饰,我们是从美女的装扮来追溯美女的审美取向,又从美女的审美取向来追溯诗人的审美取向的;审美取向反映着诗人格调的高低,诗人格调的高低反映着诗人境界的高低。

“照影”两句,将写场面、服饰转到写动作、心理活动了,如果说起首三句写场景美、服饰美、姿态美的话,这两句写本质美、情感美,这种美境界更高,层次更深。“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照影摘花疑为倒装句,当采莲女子伸出纤纤玉手低头采撷莲花的时候,忽然瞥见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娇容与莲花媲美,交相辉映,唤起了自己美的觉醒,自怜、自惜之情徒然而生,一种“天生丽质难自弃”涌上心头。当她意识到这种美好的时候,不禁要想到自己应该要奉献给值得自己深爱的人,应该交托给深爱自己的人,而这个人又在哪里呢?青春易逝,花容难驻,想到这里,又怎么能不使采莲女子心里的绵绵情丝(思)与花茎折断时断口的莲丝一样纷乱呢?

上片是从客观的角度来写,下片换成从越女的角度来写。

换头“鸂鶒”三句,前两句写越女所见,经过状景渲染,后一句承接上片结句,叙写采莲女被风浪暮色惊醒后,面对雾重烟轻、不见同伴时的惊慌神情。鸂鶒,是一种比鸳鸯稍大、羽毛多为紫色的水鸟,喜欢成双成对戏游。“鸂鶒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看似娓娓道来,毫不着力,字面上理解也一幅优美的莲舟晚归图。滩,是鸂鶒滩;晚,是风浪晚。普通的河滩因冠名?,变得饶有情趣;正常的临晚因风起浪,让人顿感紧张。采莲女子正当人面况花、芳心纷乱、浸沉在幽思遐想之中的时候,夜幕悄然降临,被晚风吹拂、波浪轻摇之后蓦然回神过来,已经举目雾重烟轻、不见同伴了。再深入一层想,在鸂鶒成双结对戏游的滩头,怎么能不引起采莲女子的幽幽情思呢?怎么能不使采莲女子心中掀起层层波浪?想到这些,眼前心中同样一片烟雾迷茫。环顾四周,自己的同伴都已经有了各自的归宿悄然离去,只留下孤零零的一个自己。

“隐隐”两句,没有正面回答是否找到“来时伴”,而写采莲女子所闻所感。“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归棹远,是估量之辞;离愁,此处当不是相互别离之愁,应指因失落孤独而引发的莫名的忧愁。正当采莲女子寻找同伴的时候,隐隐约约传来同伴们欢快、悠扬的歌声,估计她们的莲舟划回去很远了,一种莫名的离愁好象从自己的心头向外扩散漫延,甚至飘过水面,象火似的引着了水的两岸,极目之处,尽被离愁染遍,真所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这就是情景交融的境界。结句“引着”一词用得真妙,真是生动形象!愁为何物?能象火一样能“引着”江南的景物?钱钟书先生称这种修辞手法为“通感”,将不可名状的“离愁”用五观可以感知的事物比拟出来。记得王国维评宋子京《玉楼春》时说:“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欧公“离愁引着江南岸”中“引着”两字,不正与“闹”字有同工异曲之妙么?

九、欧词赏析—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

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西亭赏析:

西亭评词,实在有战战兢兢之感。其实,西亭本没有点评前贤之意,只是想通过剖析而更好地学习。近来翻阅《白香》,见杨东山关于解词的一段话,顿出一身冷汗。《鹤林玉露》载杨东山所言:“《道藏经》云:蝶交则粉退,蜂交则黄退。周美成词‘蝶粉蜂黄浑退了’,正用此语。而说者以为宫妆,且以退为褪,误矣。余因叹曰:区区小词,读书不博者,尚不能得其旨。况古人之文章,而可以臆见妄解乎。”因此,西亭再三声明:本人学识浅薄,所解乃一家之见,一笑而已,免生误导。

前面,西亭了选择了几首具有代表性的词,试图从不同角度来反映欧词的特色;今天赏析这首南歌子,再从“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的角度,来欣赏欧公笔下的那位娇柔、狡黠、活泼、可爱的新娘,如何被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我们面前的。

起首“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描写新娘的打扮与装饰,对仗工稳,用词妥帖。将一位富家新娘新婚时的典型打扮展现在人们面前。“凤髻”是发式,“龙纹”是梳子雕饰,“龙凤”含龙凤呈祥意,是男女合卺的喜庆标志;“带”是用染有金泥织物制成的带,“梳”是玉掌形状的梳(也可以理解为大小,玉掌握住方好适用),以饰物贵重来表明家境。从起首两句看,通过发式表明新娘,通过饰物表明富贵,并没有进行个性描写,只是略微地透露出许些新娘的精心与细致。

“走来”两句,通过一连串的举动,开始展现新娘的姿态和个性。“走来窗下笑相扶”,句中的“扶”字,有不同解法,不少学者以为新郎扶走向自己的新娘;西亭却以为,是新娘趋于窗前相扶由坐而站的新郎,并作依偎状解,扶是相互的,但新娘是主动的,而新郎是迎合的。从这一句中,新娘的温柔、贤淑、大方的品行以及款款移步的优雅姿态,宛在目前。“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此句借用唐朱庆馀《近试上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成句。句中“爱道”略含自赏意,但意较轻;“画眉深浅”引申为言行举止得体状况;“入时”作合意解。由此可见新娘的细致、天真、直率、机灵又狡黠的心理和盈盈笑语的景况。

换头“弄笔”两句同样对仗工整,继上片深入叙写新娘对新郎的浓情密意。“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其意为依偎在新郎身边的新娘,摆弄着在锈品底稿上已经生疏了的描花之笔。“描花”,古代绣花先是临摹花鸟范本,然后用薄纸印在临摹本上描写勾勒,故称“描花”;“试手初”,倒装句,初次试手,说明新娘原来是会描花的,或许还是描花的好手,现在是从嫁后初次试手。从“弄笔”、“试手”中可以想象到,浸沉在新婚燕尔幸福中的新娘并无心思描花,展露才能对于新娘新婚的甜蜜而言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因此说,描花只不过是新娘在新郎怀里温存撒娇的藉口而已,至此,这对新婚夫妇的情深意笃油然而见。

结句“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意为耽于闺房之乐,误好绣花时光,新娘不但毫无惋惜之意,反面突然把头转向新郎,满面娇笑地询问:“鸳鸯两个字怎么个写法啊?”娇痴之态、深婉情意宛若目前,真是妙趣横生。从问话的内容可知,委婉地吐露了新娘对新郎厮守终生、情同鸳鸯的心曲。明沈际飞《草堂诗余别集》用“前段态,后段情”来概括这首词的结构特征。上阕以描写女子的装束和体态为主,下阕则叙写夫妇亲密的生活情趣,以此凸现出一个娇俏、温柔的新婚少妇形象。在这首词的表现手法上,用简短数笔真切、细腻地刻划了新婚少妇的妆饰、情态及心理活动等丰富的内容,真可谓神形兼备、神态逼真。而前后结句,以问话的方式展现了新娘的俏皮、聪慧,既含蓄,又风趣,使整首词显得生动活泼、绘声绘色。这首词,代表了欧词特色中风流蕴藏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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