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扬的注目、舒展的漂浮、放松的舞蹈、高空的攀登、飞升的喇嘛……死亡是重量的坠临,而轻盈的品质,或许是唯一能够与死之沉重绝对抗衡的东西。 文 | 克罗 编辑 | Agnes 《年轻气盛》是一部关于减轻重量、跃升轻盈的作品。导演保罗·索伦蒂诺今年45岁,却接连拍摄了两部老年主题的电影,这并不奇怪,因为无论处于哪一个时间点上,我们永远受到来自生与死两端的牵引;就像一块毛巾似的,一端浸在红色的颜料桶,另一端浸没在蓝色的颜料桶里,两种颜料同时沾染着我们;我们被(向上的)生之引力与(向下的)死之引力拉扯得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在每一个片刻里。 衰老是肉体在渐渐下沉。 起先我们漂浮在羊水之中,随后被人倒提在手上、享受离地的怀抱,然后我们及地走路,开始被地心引力拽引向下;银线似的皱纹慢慢冒出;接着肉体的疾病浮现,那些出现问题的部分像是石化了,身体变得更沉,越发无法承受引力之重;直到泥土覆盖到脚背、膝盖、脖子,乃至头顶,最终,一块仅仅书写着名字与日期的石头取代了我们的肉体在地面之上的位置。
追随衰老的进程,死亡越来越频繁地逼迫我们与它直视。影片中的老导演米克对死亡感到恐惧,于是他长年畏缩在电影创作的行为里,因为稳固住这种创作形式的惯性(原样复制他年轻时的行为),能够使他回避死亡正在逼近的事实。哪怕灵感早已枯竭,他仍然紧拽着形式不放,如此创作出来的作品只能是丧失其核心魅力,而沦为“遗作”这般名词概念。当泡影破灭,他第一次直面自己的真实状态:几乎近到能够端详死亡之脸的肌理。无法回头跨入日常生活之流,他便只能屈从于死之引力,一头向下坠落在地。 与坠落的米克相照应的,是向上飞升的喇嘛:他飞升的肉体直接抵消了向下的死之引力。《绝美之城》的修女、《年轻气盛》的喇嘛,对圣人角色的刻画,显示了导演的宗教兴趣与倾向。这些着墨不多的形象却仿佛为密不透风的电影凿出一个窗口,将一副来自无限外部的永恒图景,投射进我们视线可及的有限之内。这些反世俗性的形象,仿佛电影里在诉说着:宗教所拥有的轻盈品质,或许是唯一能够与死之沉重绝对抗衡的东西。 宗教的轻盈,可以是佛教的“空”,道教的“道”,基督教的“神”,是瑜伽行者的灵修体验,或者任何宗教派别的达成。然而,只要我们尚处于世俗的轮回,宗教所描绘的一切,它所指涉的“神”,对我们而言更像是一种象征,仅能将其定形在一种不确定之中。毕竟,真正的宗教是在无言中的切身体会,而能够被言说的那部分所谓宗教,仅仅是语言概念的碎片。虽然并非每一个个体都拥有宗教信仰,然而,对轻盈的诉求始终在意识里牵引着人类。就某种程度而言,对轻盈的向往就是一种具宗教性的行为。 在最终且最绝对的死亡真正到达之前,它早就以各种负面信号的形式出现,召引我们堕入暗面。幸而,轻盈向上的生之引力也以同样的方式出现,它们是帮助我们上行的台阶,哪怕是在死亡远未真正到来但已隐形兆临的那些时刻。遭遇丈夫出轨的莱娜,在浴室绝望大哭,一种形式的溃败加速了生命的重负,但最后当她顺从自己的真实与自由时,与她坠入热恋的恰是一位登山者,能够引领她身体悬浮至高处。 在电影海报的场景中,米克与弗雷德处于画面下方,而他们的视线是向上的,注视着走入泳池的丰美肉体;衰老的肉身是无法摆脱的重,而灵魂将追随视线向上,漂浮到空中。当人们单纯地顺从于美的吸引,那一片刻是轻盈的。 青春是轻盈——年“轻”。 影片中,年轻的女按摩师仅有的台词是在表达:“我总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语言、身份、作品,为人们托扶住渐渐下沉的肉身;当一个人感到虚弱与匮乏,他需要借助于形式来反照出自身的形象,同时也将为形式所累。青春不曾感到匮乏。虽然同样受制于死亡的牵引,但是青春本身所具有的轻盈,足够它结构出一个以“我”为核心的力场。依靠着这一股向心力,青春划着圆润的圈,漫出涟漪不断。无论是指尖的舞蹈(按摩),还是独自扭动在房间,或者无所事事的,她总是轻盈地荡漾在自我的舞蹈里。 片中刻画了很多人们在水池里漂浮、沉醉的状态。紧缩的灵魂舒展开来;战栗渐息,畏惧不再,欲念蛰伏。当思想归零、灵魂放空,肉体轻盈地漂浮在波浪里,回归母体。 与米克执着于“遗作”不同,弗雷德对待外界的态度是“忘了我”。他抛却作曲家的身份负担,而始终粘连在实质之上:仅仅通过一片捏在手里摩擦的糖纸,就可以重温音乐对于他来说那私密无言的美。生活在真实里,对美的敏锐度最大化时,便能通过某种捷径,随时捕捉到空气中那些轻盈漂浮着的美。 电影的末尾,当弗雷德获得了健康的体检报告,他才意识到之前所有对身体疾病的担心都是多余的。而与此同时,医生说道:“就算现在没有问题,以后也会慢慢有了”。死亡的确是无法摆脱的重负,人们却善于成为它的帮凶:揣摩臆测着死亡的脸,丰满它的形象,反过来将自己恐吓。 当肉身变得沉重,汲取轻盈的行为将变得越来越艰难,但只要尚未被死亡完全覆盖,我们终究能够将干枯的手指伸探进时间的细缝,扣掘出一切些微的可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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