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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劼 李贺乃又一少年英逝唐朝诗才。李商隐《李长吉小传》曾记述长吉胞姐于其弟弥留之际所见上天遗使召贺。此说虽不无诡异，却也不妨权当视作李贺冥缘，可见此才并非人间凡物。说是李唐宗室后裔，实无朝廷官运，很不得志。唯有诗才，惊动士林。韩愈识之，皇甫湜友之。 今人钱锺书于《谈艺录》专章论述昌谷，概言其诗“操调险急，雕藻淫艳”。不知所云。又指贺诗近鲍照，亦仅彼此间想像相近而已。李贺诗风固然瑰丽，然绝无鲍照“小人自龌龊，安知旷士怀”那样的孤傲。钱氏又说昌谷近英国诗人柯勒律治，似又牵强。柯诗气派宏伟，其《古舟子咏》及未完成的《忽必烈汗》俨然一派再造神话之气象。李贺世称鬼才，其《苏小小之墓》颇有后世《聊斋志异》的鬼气森然。 比较靠谱的评说，来自杜牧《李贺集序》，称昌谷诗作“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确然。李贺诗作的瑰丽，承自楚辞。比如《雁门太守行》起首那联：“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或如《绿章奉事》的“青霓扣额呼宫神，鸿龙玉狗开天门。石榴花发满溪津，溪女洗花染白云。”即便是比较日常的题材，如《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并闰月》，也会有句如是：“东方风来满眼春，花城柳暗愁煞人。”近人秋瑾女侠的“秋风秋雨愁煞人”，恐怕便是由此化出。 昌谷最为直抒胸臆的诗作，无疑是洛阳失意后回乡途中挥就的《致酒行》：“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如此一番牢骚，显然颇与屈原《离骚》相类。李贺并非孤寒清高之士，有着常人常情，向往世俗的功名人生。然一旦仕途无端遭挫，绝不忍气吞声，“家人折断门前柳”，你们就看着办吧！于是，来了那番拳拳之心，哪怕天荒地老亦终有出头之日。最后豁然开朗，“雄鸡一声天下白”。如此功名不成之幽怨，与屈原“伏清白以死直”之委屈，异曲同工。只不过一者是少年意气，一者是成年男子的情感纠结。 这首《致酒行》与《离骚》一样，集中体现了诗人的性情、才华、人格特征以及内心修为。可说是一曲《离骚》知灵均，一首《致酒行》知昌谷。倘若《致酒行》仅止于怒气冲天，那么几近草莽。李贺虽然家道中落，毕竟皇室贵胄血脉，即便盛怒之际亦知如何自制。如是，有了一波三折之妙，一断，一闻，一白，跌宕起伏。其间遣词造句更是出神入化，奇想非凡。折断柳枝尚属常情，地老天荒已然匪夷所思。“我有迷魂招不得”一句，打破阴间阳世之隔，令人恍惚得不行。“雄鸡一声天下白”，将柳暗花明的心境写得凌空飞舞。最后两句回复少年本相，但已然大有“却道天凉好个秋”之意，用此作诗句道出则是“谁念幽寒坐呜呃”。有人曾将《锦瑟》推作义山诗集之首，倘若要我来甄选昌谷诗作第一首，非此《致酒行》莫属。 比较一下李白《行路难》、《将进酒》的直来直去，李贺的《致酒行》白得曲尽其妙。李白凡俗，李贺非凡。李贺的鬼才之鬼在于，身系俗世，灵感世外。观己如是，观史观人亦如是。所以会有《神弦曲》中“桂叶刷风桂坠子，青狸哭血寒狐死”那样的世外之音；会有《金铜仙人辞汉歌》中“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那样的绝世警句。或许是极致之美终难长久，鬼才李贺譬如朝露，转瞬即逝。又正因如此，为同代诗人哀之叹之。李商隐为之作传，杜牧为之作评；双双道尽李贺人生之短，诗才之高。呜呼哀哉，尚飨。 （文艺评论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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