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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 震泽人是很会过日子的。 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我是震泽人，自己夸自己，总归是不好意思的。这句话，其实是多年前，我风华正茂的父亲刚刚来到震泽，留下的最初印象。我父亲老家在张家港，他为什么会有这个印象呢，那还要从熏青豆说起。 那时候，年轻的父亲和母亲谈朋友，谈得合心，然后去见未来岳母，也就是我的外婆。外婆见了父亲，当然很开心。父亲样子长得好，虽然黑了点，但戴着眼镜斯文绉绉，很有学堂里老师的样子，然后，父亲回去的时候，外婆送了一袋震泽特产熏青豆给他。 那时刚从学校毕业，分在镇上中学做老师的父亲，带了那袋熏青豆回到了学校的单身宿舍后，很珍惜地放在了枕头边。早上起来上课前，抓一把吃吃，黄昏晚归么再嚼个几粒。父亲后来一直说，那是他第一次吃熏青豆，觉得真是好吃。我却一直想，熏青豆是好吃的，不过我父亲说那么好吃，肯定是在吃熏青豆的时候想着母亲了，那个梳着两条麻花辫肤白如凝脂的姑娘。当然这些我只是想想，不敢说的。而父亲在吃完这一袋熏青豆的时候，总结出了一句话，震泽人可以把普通的毛豆子弄成那么好吃的熏青豆，真是很会过日子的。 日子呢，其实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太阳东升西落，一天也就过去。不过震泽的太阳，早上是从东面的禹迹桥边升起，傍晚就在西面的思范桥边沉落。震泽是古镇，古镇有自己的气韵与节奏，而古镇的日子也早已融入岁月沉淀后的安闲与恬静。 日子是要慢慢地过，才能过得好的。震泽人会过日子，还要把日子过好，所以每逢假期佳节，有客盈门，主人总是要泡上三杯茶来待客，这是老风俗沿袭而来，但震泽人，一直保持传承得很好。 这三杯茶，一杯是风枵茶，也叫饭饭糍干茶，一杯是熏青豆茶，最后一杯是清茶。我小时候是最喜欢风枵茶的，小瓷碗里装上几片用糯米新制的饭糍干，开水泡软了，加一点糖，吃起来糯糯的，又带着滑爽，若是大冬天里，从寒风凛冽的屋外刚进来，屋里有人就递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风枵茶，那种温暖，顷刻盈满全身。熏青豆茶，是三杯茶中的重头戏，我在震泽喝熏青豆茶，就是喝熏青豆茶，十九岁以后，我离开震泽，再喝熏青豆茶，就不一样了，透明的玻璃杯中，放的还是翠色熏青豆、橙红胡萝卜条、米白芝麻粒，还有一块黑豆干，但开水一沏下去，这一杯茶仿佛就是震泽了。所以我觉得外乡人到震泽，最不能错过的就是一杯熏青豆茶了。三杯茶的最后一杯是清茶，甜咸的滋味，已经尝过，最后，就要用清淡收尾。但小孩子，是不大喝清茶的，只喝到第二杯时，已经跑出去玩了。 震泽人喝三杯茶，喝的其实是闲适的时光。坐在镂空长窗前，喝茶，说话，然后踱步到天井里，看腊梅树上的花骨朵都含着苞呢，看天井角落里的叶叶兰的叶子绿得发亮，看青灰墙头上的一只白猫正在打盹，而手里捧着的那杯茶从微微发烫已转成温热，心里有些安定的愉悦。那是我记忆中与喝茶有关的情景。这样的时光，是好的，因为慢而安静，因为安静而恬淡。日子是不可能一直安静的，从前不会，现在也不会，但是不管什么时候，总要记得给自己留一点不慌不忙的时光。 “炒毛豆，炒毛豆，炒好毛豆翻被头”，这是小时候一直唱在嘴边的童谣，伴着这童谣的，还有简单有趣的游戏动作。震泽人不仅不慌不忙地喝茶，还会不急不乱地翻被头。一片片桑椹叶喂大了蚕宝宝，一根根银丝线慢慢变成蚕茧，一只只蚕茧扯成洁白丝绵兜，而许多许多的丝绵兜翻制成了丝绵被。 丝绵被，是震泽的特产，但翻一条丝绵被真不是简单的事，我说的是从前，从前，没有现成的丝绵被可买，即使是震泽人家，也是每家每户自己翻制的。记得镇上的百货商店里，是有丝绵兜卖的，那些绵兜洁白晶莹，形状如盾状，而商标呢，印成大红底色黑体字，附在绵兜的正面，百货店的店面向北，光线暗暗的，而一只只丝绵兜挂在店堂里，很是醒目惹眼。我母亲是很会做巧活的，绣花都好，翻丝绵被是小事，不过一床丝绵被单靠一个人翻是很累的，姐姐和我也总是一起帮忙，细活干不像样，就干点粗活，譬如把丝绵兜从中间挖个小洞，然后慢慢扯开扯平…… 用抽丝剥茧的真功夫，来翻制一床丝绵被，这条丝绵被能有不舒服的理由吗？可见，震泽人的确是会过日子的。不过，如今，会过日子的震泽人，已将从前只在家里头盖的丝绵被打造成了震泽的招牌产品，震泽的日子，踩着丝绵被这朵祥云，眼见着一天更比一天好。 我想我说的震泽的日子都是从前的记忆。我在震泽生活了十九年，十九岁以后，我像飞鸟，而震泽是巢，我不能再如从前般亲近震泽，但我也从没远离过震泽。如今，父母、姐姐和我的家都不在震泽了，但是震泽的日子却一直亲亲热热地跟随着我们。比如春天一到，我们的饭桌上总少不了一道菜，香干马兰头，马兰头自然是鲜灵灵的刚从泥地上挑起来的春天时蔬，至于豆干么，你知道的，总归是震泽黑豆干。这也是一道简单、但却是要花点小功夫才好吃的小菜，黑豆干的细韧与马兰头的清香是绝配，黑豆干要这样子弄，马兰头么要那样子弄。你在说什么，你说你都知道的，嗯，那我就不说了，你也是震泽人？嗯，那我更不多说了，震泽的日子你都是知道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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