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内义彦：日本社会“见怪不怪”的世相百态

当下，报纸、杂志和电视等等到处充斥着否定日本社会的消极信息。作为公共监督角色，指出问题促进改善，让警钟长鸣，这是媒体存在的意义和形式之一。想到这些，媒体带着质疑的目光审视社会现象，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只是“报忧不报喜”，一味地宣传负面消息，不免让人泄气和悲观。

其实，即便没有媒体的负面影响，日本人自身也存在乐于主动反省的习惯倾向。“过犹不及”，自省不是坏事，但是做过了头就成了自虐，这种现象在现实生活中比比皆是。如果日复一日笼罩在压抑的消极氛围中，就会演变成恶性循环，到最后自己都开始确信自身前途暗淡。我倒不是为了强调“鼓励催人进步，贬斥击垮意志”之意，而是希望媒体能够进一步挖掘和释放更多积极信号，带动民众发现社会和国家的长处和优点，继而建立更多自信，形成良性循环。

温文尔雅、与人为善、彬彬有礼、一个以“和”为贵的社会集体。这些便是日本民族在我眼中的长处。这些优点源于日本的大和文化和文明。而这一民族文化又源于四季分明的自然以及岛屿气候孕育出的日常情怀。置身日本，我们自身或许对此未有察觉，但是这种日常情怀似乎正是日本人所特有的。

作为具体例子，2011年“3·11东日本大地震”发生之际，面对未曾有过的损失和混乱，地震灾区既没发生偷抢事件，也没出现暴乱问题。在日本人眼中，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外国媒体却张大了嘴巴当做头条奇闻进行了报道。此外，据说来到日本的外国人看到早晚拥挤不堪的“满员电车”有条不紊运行的场景，纷纷吃惊不已。车厢和车站没有混乱，看不到冲突，连低年级的小学生也可以安然乘车，一切显得从容有序。日本人对此“见怪不怪”，低龄的子女独自在这样的高峰时段出行父母也一点都不担心，因为社会治安十分良好。对此，来自外国的许多朋友却难以置信。

当前，日本政府推出“酷日本”（COOL JAPAN）战略，大力推进国家海外宣传和优秀文化传播。试问，日本人是否真正清醒地意识到自身的长处和优点呢？在我看来，比起迫不及待地对外宣传，首先应该从正确认识自我迈出第一步。

还有一点，日本的社会构成体系特征显著。正是这一特点，才创造出社会的和谐安宁。请问，诸位认为谁才是日本社会的领导者，或者叫问鼎之人呢？一般而言，大家脑海中往往会浮现权力、财富和名誉兼于一身之人。有意思的是，在日本，权力、财富和名誉这三样各自分离存在，互不交叉，社会其实并不存在绝对的“强者”。

例如，谈及最高权力，当属政治权力，也就是政治家手中掌握的强大力量。然而，从媒体的报道和舆论评价看，政治家却难以获得同等的名分和声誉，也不存在从中敛富之人。或许有人会说，“不，那个政治家是个例外”。其实，逻辑恰好相反。能够成为政治家的原本都是具备雄厚经济实力之人。近年来，我还从未听说过有谁当了政治家就财富大增的事例。的确，在有些国家，权力即意味着金钱。相比之下，日本政治体制完全不同。同为政治权力，在日本，其与金钱毫无关系。仅此一个事实就足以证明日本政治家的清廉程度及社会体系的严谨和强大。纵观世界各国政治现状，日本完全可对自身这一优点更加引以为豪。

再看知名企业和政府部门的“一把手”们，他们处境如何？的确，身居高位，兼获权力、敬重和名誉。然而，谁都不能高枕无忧，手中的权力还得看业绩的“脸色”，可谓责任重于泰山。他们虽然得到了与其身份相当的丰厚收入，但与创造的成绩和价值相比又微乎其微，绝非能在东京繁华地段肆意兴建豪宅的富裕程度。相比之下，日本和欧美“一把手”们的经济待遇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诚然，日本不乏白手起家、呕心沥血壮大企业、兼获财富和名声之人。这不但与其创造的巨大社会价值成正比，不可非议，而且时刻还要面对经营业绩潜在风险，财富和名声随时都有可能烟消云散。此外，据我观察，除了经济界以外，德高望重、声名大噪之人似乎往往与权力或财富无缘。

那么，富豪们到底身居何处？纵观日本社会，他们几乎都远远地“躲”在与权力、名誉相去甚远的“角落”。某珠宝饰品公司老板曾告诉我，作为经营之道，公司经常邀请实力雄厚的客户免费参加大型豪华旅行项目，只要客户在旅游地举办的珠宝饰品展销会买上1到2个奢侈商品，公司就能获得丰厚利润。当我问其出手阔绰的大客户们都是怎样的人时，他笑着回答，总之没有一位是宫内先生认识的。

这种权力、财富和名誉“三权分立”的现象在日本司空见惯，在海外却十分罕见。想象一下世界上的众多国家，位高权重之人要么坐拥金山银山，要么尊贵无上，甚至令国民生畏。或许，这种“两权”、“三权”的重叠才是世界的主流吧。

固然，对于日本这种特有的社会体系，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从孕育平等社会、避免滋生权力独裁之人的角度看，其利处多多。但是从拥有实力、期待出人头地的有为之士和对未来满怀期望的年轻一代来看，这或许正是导致社会和时代闭塞的“罪魁祸首”。

同时，我对日本社会形成上述“三权分立”现象的历史背景也颇有兴趣。或许，这与喜好以“石头剪子布”定胜负的国民性有着某种关联……玩笑暂放一边，言归正传。正是得益于权力的分散，社会才能保持长期的稳定和安宁。在看到它巨大正面效应的同时，也不可否认，这种社会体系存在缺乏内部有机联动的弊端，要推动和做成一件事情异常缓慢。如何找到理想的平衡点，对现存体系进行加工改造，从而去弊存利，使之成为助推社会更加高效前进的积极因素，或将成为日本面临的重要发展课题。

总而言之，深深植根于身体内的日常文化情怀，构成了现存日本社会体系的基石，我们应对此拥有清醒认识和深刻理解，继而作为一种重要的社会共识。我想，这就是日本国民的“认知自我”。因此，由衷地希望媒体立足这一事实，更加深入、准确地捕捉和讲述日本社会的世相百态。在此基础上，继续不遗余力地发挥监督作用，为社会发展“挑刺”。这样，一负一正，民众才能接触到全面综合的信息，社会才能对此做出更加合理、积极向前的反馈。（2014年5月23日）

本文摘自宫内义彦著《追逐明天——我的履历书》（东方出版社2015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