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 2010 年 3 月 8 日凌晨 4 点 39 分,诗人张枣在德国与世长辞,年仅四十七岁。现在五年多过去了,张枣这个名字被越来越多人记住,他的诗也被越来越多人读到。我们纪念一个诗人,没有比阅读他的诗作更好的方式了。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向深秋再走几日
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 是因为无端失落了一本书? 你记得—— 曾经为那些新页的气味激动不已 它曾带着许多声音和眼睛进入你 它有被忽略的角落 而你曾在那儿躲藏 让别人的呼吸匆匆掠过 你不冷,腊月也有阳光 现在连那些插图也不见了 你想象上面的葡萄藤和少女 你想起一个孤独的英雄在流血 你花一整天时间寻找它 你让架上的书重新排列组合 你感到世界很大你怀疑它是否存在过 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
在我最孤独的时候 我总是凝望云天 我不知道我是在祈祷 或者,我已经幸存? 总是有个细小的声音 在我内心的迷宫嘤嘤 它将引我到更远 虽然我多么不情愿 到黄昏,街坊和向日葵 都显得无比宁静 我在像,那只密林深处 练习闪烁的小鹿 是否已被那只沉潜的猛虎 吃掉,当春叶繁衍? 唉,莫名发疼的细小的声音 我祈祷着同样的牺牲…… 我想我的好运气 终有一天会来临 我将被我终生想象着的 寥若星辰的 那么几个佼佼者 阅读,并且喜爱。
对面的高窗里,画眉鸟。 对面的隐秘里,我看到了你。 对面的邈远里,或许你,是一个跟我 一模一样的人。是呀,或许你 就是我。 你或许也看到我在擦拭一张碟片如深井眼里的 白内障。是的,我在播放,但瞬刻间我又 退出了那部电影,虚空嘎地一响,画眉鸟 一惊。我哚嗦在红沙发上, 剥橙子。 我说,你在剥橙子呀,你说: 没错,我在剥橙子。我说: 瞧,世界又少了一颗橙子。 而你 把眉毛向北方扬起,把空衣架贴上玻璃窗, 把仙人掌挪到旋梯上拍照。这时,长城外, 风少乍起。这时, 你和我 几乎同时走到书桌前,拧亮灯,但 我们唯一的区别是:只有你,写下了 这首诗。
纽约的脆的薄荷味儿:我突然 想起长沙的一条飘飘的红领巾。 但你说记不太清了。 我说,怎恶魔,你真忘了,八〇年你 你还替我改成了一条游泳裤呢。 你想了想,摇摇头,说,真忘了。 然后你深深地向咖啡杯底张望。 不过,你脸色一亮,说,我还记得去游泳, 那时湘江的水真是清得钻心。 “鱼翔浅底”,我说。“嗯”,你说。 那时你有志气,你又说,所以你帅, 所以你爱大吼出“临风骋望”的模样。 现在可真胖了,胖得……怎么说呢, 胖得有点见死不救了。 我们隔着桌子,忍着遥远。 哎,你说,你还记得我们班的那个胖姐吗?她死了,好像是 骨癌。谁?我问。你说,就是那个黑里透红的, 叫沈仪的? 你摇摇我的手臂,好像我是死者。 你着急地说,哎,你怎么会想不起她呢?她还 教会你游蝶泳呢,你忘不了,她还三番五次 买“九嶷”牌香烟给你抽。 哪个胖姐?哪个?我在你脸上搜找着。 我印象里怎么完全没有这个人呢? 我着急地问,我着急地望着 咖啡杯底那些迭起如歌的漩涡, 那些浩大烟波里从善如流的死者。
灯笼镇,灯笼镇 你,像最新的假消息 谁都不想要你 除非你自设一个雕像 (合唱) 假雕像,一座雕像 灯红酒绿 (画外声) 搁在哪里,搁在哪里 老虎衔起了雕像 朝最后的林中逝去 雕像披着黄昏 像披着自己的肺腑灯笼镇,灯笼镇,不想呼吸 2010·1·13 图宾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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