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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与文学之间

 无尽之渊 2015-12-19
    最近,我读了一本《爱因斯坦晚年文集》,这是一本科学家的书,思想家的作品。他在《自画像》中说:“对于一个人自身的存在,何者是有意义的,他自己并不知晓,并且,这一点肯定也不应该打扰其他人。”一条鱼能对它终身畅游其中的水知道些什么?实际上,文学家从一开始一直在问这样的问题,因而,我发现一个科学家和一个文学家从来都是相通的。他们有着相似的方法、相似的思维、经验、目标。人们总是过多地夸大这两种人的差异,且很少寻找他们的共同点。
  在很多人看来,科学与文学是相距最远的两个学科,它们之间的联系几乎微乎其微,我们很难想象,一种致力于自然探索的努力和一种致力于人自身灵魂的探索之间,能够找到哪些共同点,也很难想象,它们之间的距离在怎样的条件下能够得以消除。在我们看来,科学是向外的,它是人类试图寻找外部世界奥秘的知识总和,文学是向内的,它不断找寻人的内心秘密,并运用语言工具做出恰当表达。实际上,在此引用牛顿力学定律的表述也许是准确的,科学与文学的力量是作用于同一条直线上的,它们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自从在两千多年以前,柏拉图将诗人清除出理想国后,哲学和科学似乎主宰了世界,文学只能在具有某种垄断意义和天然合法性的城堡之外游荡、流浪,世界上的一切进步也似乎归功于科学的进步,文学则以一种非法身份秘密地存在于民间。一个显著的事实是,在今天的大学里,文学的各种研究被视为理所当然,文学创作本身却被毫不留情地排斥在外。这在所有的艺术专业领域,文学创作的缺席成为一个当然特例。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文学失去了重要性,也并不意味着从事其他学科研究的人,因此而藐视文学的存在。事实上,这两种存在同样重要。科学家从几千年前开始,一直将科学的首要宗旨设定于发现自然的和谐,它建基于对宇宙秩序的信仰。一切假定、推理、求证,都从这里出发,爱因斯坦的“上帝不会掷骰子”成为科学信仰的箴言。即使是量子力学以及其他理论颠覆经典力学的事实,也很难动摇建立世界和谐、统一的知识图景的信仰根基,也很难动摇人类的对于自己的纯理智可以领悟世界秩序的终极意义的信念。从哥白尼、伽利略、开普勒、牛顿到爱因斯坦,一代又一代科学家为此付出了极大努力,也将我们带到了一个全新的科学世纪。科学家们致力于自己的事业的同时,也从未忘记文学的价值和意义,他们知道,文学与科学实际上从未分离,他们的不同、差异性不过意味着一个硬币的两面。
  哲学家怀特海早已发现了这一点。他从希腊悲剧入手,看到了“悲剧的本质并不是不幸,而是事物无情活动的必然性。这种命运的必然性,必须通过人生中真实的不幸遭遇才能说明。”他认为,人类必须展现这些剧情,以说明逃避的无用。实际上,文学中所反映的这种无情必然性,已经充满了科学思想,已经对秩序这一概念有了深刻、明了的洞察,人生活动的图景与宇宙图景之间的对应关系,从古典文明时代已经融入了人类的思考。中国古代占卜祭祀以及天人合一的思想,春秋战国时代的雄辩术中的博喻传统,已经蕴含了人从自己出发来推知整个宇宙的愿望,这在遥远过去的文学家的思想中,比比皆是,挥之不去。近代物理学的诞生,更加精确地说明这一点,物理定律对物质世界的笼罩实际上已经等同于某种人生命运的律令。
  文学以自己的方法、手段,不断探讨、检视人的内在和谐问题和存在的本质,它更多地从人出发,以人为归结点。人不仅成为文学关怀、描述和探讨的对象,还是文学内在构成的本质特征,它有效地将宇宙浓缩于人自身。科学采取了相反的路径方式,将理解人自己的活动放大到宇宙存在的全部时空里,它将人类认识世界的历史融合到认识自己的历史中。其过程和运行路径体现了各自的特点。从赫拉克利特对时间的理解,毕达哥拉斯对数与宇宙秘密的理解,到古代宗教思想中的种种对人和世界的理解,科学和文学都在汲取人类文化的精华,并将其转化为自身的营养。它们不仅是同源的,而且有着相似的经历和相同的带电质心。
  中世纪和古代世界的客观主义思潮对科学影响深远,这种观点支配着一系列的科学研究活动,一个被认为是自为的自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文学同样展现了文艺复兴之后的一系列成就,现实主义被推向高潮。巴尔扎克对社会的全景式描绘,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对战争实际状况和观察者的观察误差、以及各种因素合力决定结局的思考,都和科学思想有着高度一致性。笛卡尔的形而上学沉思,“我思故我在”的尖锐哲学观点,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一起,将主观主义带入了科学,物质、空间、时间等概念和关于物质世界的规律,获得了重新理解的机会,科学对于主体的关注引发了一场科学革命,并伴生了一连串的巨大科学成就。这从方法论上,与文学更加接近,或者说它和文学现代理论不谋而合、不期而遇。与此对应的是,普鲁斯特的长篇巨制《追忆逝水年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卡夫卡的《变形记》等一系列现代主义杰作的诞生,给我们带来新的文学资源和开辟了新的探索前途。
  文学从根本上说,不论承载怎样的思想,不论探索语词种种排列组合的奇迹,也不论其对人的理解达到怎样的深度,最终要回到审美的层次上。不解决这一问题,我们就很难将它称作艺术。从这一点上理解,科学也是一种艺术,因为在科学家看来,审美准则同样是科学的最高准则。西方科学家彭加勒曾在一篇文章中说:“科学家之所以研究自然,不是因为这样做很有用。他们研究自然是因为他们从中得到了乐趣,而他们得到乐趣是因为它美。如果自然不美,它就不值得去探求,生命也不值得存在。”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对于生命和世界的理解回到了文学目的性的起点上。
  我们观测与我们相距遥远的天体,也发明各种工具来寻找微观世界,并从各个角度来思考宇宙的起源、生命的起源及其历程,是因为它们的美,能够不断地为我们带来惊喜。一个科学理论和一个文学作品一样,其成就大小的衡量,在某种意义上说,不是因为他们多么正确,而是因为它们非凡的美学价值。从最单纯的感受到最高超的种种设计,科学探索的过程和文学探索的过程,对于必然性的认识,都充满了美学上的意义。无论如何,一切寻找真理的道路,都必须以美作为路标。
  我想,文学和科学需要不断沟通,它们都会因对方的存在而感受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它们作为文明的两翼,彼此不可分离。它们将相互启迪,不断实现其营养的相互转换,并以其互补的方式共同形成人类文明的生态景观。科学应用的真正前景,也在于与人文精神的完美融合。文学与科学的最重要的相似之处还在于,它们都以创新作为自身存在的前提,它们在许多方面的标准从来不是一成不变,而是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这是它们能够健康成长的保障和最富魅力的特征。否则,我们就不可能有科学史和文学史,因为“史”的结构和本质是由变化的力量打制的。
  张锐锋,国家一级作家,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山西文学院院长,山西大学兼职教授,新散文运动发起人之一。曾获多种文学奖。已出版著作:《幽火》《别人的宫殿》《沙上的神谕》《被炉火照彻》《皱纹》《蝴蝶的翅膀》《世界的形象》《祖先的深度》《月光——重释童年》《河流》《月亮》《文学王》《往事在躁动》等18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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