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张家从合肥的张老圩迁徙到苏州的九如巷。所以很多人会误以为四姊妹是苏州人,但她们不变的乡音始终印刻着合肥痕迹,她们终究是合肥四姊妹。 张元和: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顾传玠是昆曲小生演员的头号招牌,
“一回视听,令人作十日思。”他擅长演帝王,尤其是唐明皇、崇祯帝这些命运悲苦的帝王。有一次戏里的唐明皇唱完“恨只恨,三百年皇图一旦抛”,戏外的顾传玠下场后,居然“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1936年的一次义演中,元和再次和顾传玠相遇,那时的顾传玠已经离开舞台四、五年,据说是为了追求一个女孩才来义演的,当时元和还鼓动那个女孩跟顾私奔。女孩没有勇气,元和自己倒是做出了惊世骇俗的举动——嫁给顾传玠。 尽管顾传玠当时在实业家严惠宇资助下去大学读书,开始做生意,致力于提高自己的身份、地位,但是上海各小报还是不惜篇幅,大肆渲染张家大小姐下嫁顾传玠的新闻。他们当然都可以有别样的选择,元和虽然已经29岁,但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婿还不难;至于顾传玠,严惠宇十器重他,有心收他做女婿。愿望落空后,严先生还是一如既往的信任、支持顾传玠,希望他能成就一番事业。
为改变戏子的身份,顾传玠不惜在二十一岁,就辞别舞台。可惜他在其他方面几乎一无所成,他越是焦虑,越是努力讨好,人们越是坚定地认为,“他知道自己低人一等”
,这对于顾传玠来说,简直是致命的打击。他的连襟、语言学家周有光曾经回忆说,自己和允和去一个朋友家看古董,朋友热情接待,而顾传玠、元和夫妻前去拜访时,同一个人居然避而不见。 到底,元和还是做出了夫唱妇随的决定,遗憾的是,在台湾,顾传玠依然诸事不顺,也依然不肯登台演出。只偶尔在家里唱唱戏,皱着眉头唱悲剧英雄。 至于元和,为四姊妹写传记的作家金安平说,“不会在私下说丈夫的短处;也绝口不谈夫妻间的私事……谈起她丈夫,她有固定的脚本,照本宣科,绝不失常。她提到顾传玠的时候,场景大都与昆曲有关:他们在昆山聚首,在上海再聚,在婚礼上唱戏,战时在上海的社交生活等等。” 这样的描述,让人辛酸。真正幸福的女子,不会把幸福挂在口头,也绝不至于总有那些想好的说辞吧?也许元和远比丈夫顾传玠入戏还深,一辈子都当自己是那个受到祖母特别优待的小女孩,不愿意向别人展现自己的软弱和失败,更不愿扮演令别人同情的角色。 张允和: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爱情也象煲汤,急火煮开之后,就需要文火慢慢来炖,才会香气四溢,营养可口。在彼此明确了心意之后,他们并没有急于结婚,而是又相处了四年多,才决定永结连理。 周有光也有过顾虑,写信说,“我很穷,怕不能给你幸福”。允和写了10页纸的回信,只表达一个意思,“幸福不是你给的,是要我们去创造的”。在决定成婚前,家里的保姆拿着他们的生辰八字去找算命先生,结果人家说两个人都活不到35岁,他们俩和家人都不信邪,依然欢天喜地办了喜事。(张允和93岁仙逝,周老先生100多岁了,依然健在。可见不能迷信。) 允和的一生经历坎坷,母亲去世、继母过门、婚后和婆婆还有四个大姑子一起生活------抗日战争期间,还经历了丧女之痛。
一切艰难困苦,允和都微笑着,抗了过去。文革期间,周有光受运动冲击,下放到宁夏接受改造。允和懂得爱的分寸和理性,爱爱人也爱自己。她清楚自己接受不了折腾,忍痛让老伴自己去“受罪”,自己留在了北京:千方百计为患有青光眼的周有光寄眼药水、巧克力等等物品,有了这样的后援,周有光才有了“军需保证”。略显自私的爱也许是清醒,如果两人都去,是不是都能抗下来还真难说。
允和闲暇时就研究昆曲,编写身段谱,远离是非地。“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她不象同时代的一些曾经风华绝代的美女,在日月的打磨、重压下,
“一脸的刚毅深深藏着红色中国的几番风霜”,一直到老,都保持着动人的风韵和魅力。
18岁俏丽不稀奇,80岁还俏丽,那可就是修行和福分了。恋爱中的女人总会有少女般的感觉,那些一直被握在手心里,呵护有加的女人,才会眉眼无忧,一不留神就流露出少女般的俏丽和妩媚。 张允和正是这样一个幸运的花旦。 张兆和:此情可待成追忆
兆和与沈从文相识于上海吴淞的中国公学,沈是教师,张是学生,两人相差八岁。兆和皮肤较黑,外号“黑牡丹”,很多男生向她求爱,兆和把情书编号留存,老师沈从文的来信是 “青蛙13号”。 沈老师写下许多没有自尊的呓语,“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 他甚至软硬兼施,令兆和不堪重负,不得不找到校长胡适。没想到胡校长夸奖沈是个难得的天才,还愿意出面说媒。兆和在错愕中拒绝了胡适的美意。 不过最终,沈从文这个“顽固”的年轻作家,硬是凭着一股湖南人的霸蛮和韧劲,追到了她的“女神”。他这个乡下人,终于喝上了爱情的“甜酒”。 沈从文娶到张兆和自然是心满意足,他笔下的湘西女孩时,几乎都如兆和,是黑肤色,《边城》里面的翠翠、《长河》里面的夭夭,甚至有篇小说标题就叫《三三》。“对于这些文章我不觉得骄傲,因为等于全是你的。没有你,也就没有这些文章了。” 沈从文无疑深爱着张兆和,但是他感到有压力, “一看到妻子的目光,总是显得慌张而满心戒备,同样的目光,在她们的儿子看来,却是充满爱意和温暖的。”我想这是沈从文的自卑感在作祟,始终认为她是“女神”,而他是“乡下人”,因此心绪不宁。 至于兆和,也自有烦恼,比如沈从文痴迷于收藏古董、字画,外人看来高雅,作为主妇却为他加剧了经济困难更添烦忧。何况她从恋爱起,就没有对沈从文产生过多少激情,对他的写作也并不很以为然。 于是,沈从文有了 “横溢的情感”,对象是一位文艺女青年——高青子。当时他们的儿子龙龙刚刚出生,可以想见兆和的震惊和不解。沈从文为此还找林徽因倾诉苦恼,觉得兆和不理解自己。一番波澜之后,最终还是以高青子的忍痛离开而告终。1946年,沈从文为纪念结婚十三年创作同名小说《主妇》,总结了自己十多年的情感历程, “和自己的弱点而战,我战争了十年。”
1948年,这对夫妻感受到命运的飓风席卷而来。沈从文受到严厉批评,说他的作品颓废色情,是“桃红色文艺”(郭沫若语)。北大校内针对他的大字报,有些就是他教过而且还相当欣赏的学生贴出来的。 有媒体报道,沈从文在1985年接受采访时,女记者听说他在“文革”中,被命令打扫女厕所,拥住他肩膀说:“沈老,您真是受苦受委屈了!” 83岁的老人当下抱着那只胳膊,嚎啕大哭起来。也许,在家里,张兆和没有给他一只可以这么哭的胳膊,他才会借用陌生女子的臂膀? 1995年,沈从文已经去世,年迈的张兆和整理出版《从文家书》,写过一段《后记》,“六十多年过去了,面对书桌上这几组文字,我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翻阅别人的故事。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 董桥说过他特别喜欢充和的一幅隶书对联:“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认为“联好字好,确是神品”,细细品味,这实际上正是充和一辈子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的写照。 张充和和三个姐姐不一样,八个月的时候,由叔祖母收养,离开上海,在合肥生活到16岁。充和的叔祖母是李鸿章的侄女,成年后又嫁入和李鸿章一样的大家族张树声家。 叔祖母非常重视养孙女的教育,曾经请考古学家朱谟钦做充和的老师,朱老师的工资是一年300银元,当时一般仆人的工钱是一年20银元,这样的重金当然是看准了才给的。抗战期间,充和又师从沈伊默学习书法。 充和身上极少现实功利心。对于诗词、书法、绘画、昆曲的喜好、痴迷,完全来自内心的渴求和需要,她和几个姐姐不同,“她们喜欢登台表演,面对观众;我却习惯不受打扰,做自己的事。”她说她一辈子都是在玩,这样的玩让她真正的乐在其中。 中国书协主席欧阳中石评价说,“无论字、画、诗以及昆曲,都是上乘,很难得。她一贯保持原有的风范,格调极高。像昆曲,她唱的都是真正的、没有改动过的。书法上的行书、章草非常精到,尤其章草极雅,在那个时代已是佼佼者。” 充和在中国传统文化方面造诣颇高,可是数学就简直一窍不通。1933年,她跟随三姐兆和、三姐夫沈从文从苏州来到北京生活,全家人建议她考北大,接受正统教育。结果她数学大鸭蛋,中文满分。考试委员会惜才心切,想办法破例录取了这位女生进入中文系。 充和却觉得无所谓,入学后感觉北大政治活动太多,无法静心向学,干脆以肺结核为借口办了休学,以后却有资格在北大教授书法和昆曲。 就在17岁的张充和从苏州赶来,准备迎考北大期间,姐夫沈从文的密友卞之琳,与她相识。诗人虚龄23岁,刚刚写出隽永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可惜爱情从来就不是呼应对等的,充和并不喜欢这位诗人,她曾对传记作家金安平说,“觉得他的外表——包括眼镜在内——都有些装腔作势”。这样的第一感当然没有产生和转化为爱情。 充和一直到三十几岁,也不急于结婚,最后进入充和法眼的是个外国人,叫傅汉思,出身于德国的犹太人知识分子家庭,有西班牙文学学位,也精通德、法、英、意大利文学。出于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也希望寻觅东方奇遇,傅汉思来到中国,在北京大学西语系任教。 相识八个多月,他们结婚了。那是1948年11月,北平快解放了。张充和知道自己是一个老式文人,不如二姐兆和,反而和姐夫沈从文相似,不太能像“弹性大,适应力强”的人,很难适应即将开始的新生活。 于是,她为自己选择了婚姻,也选择了自己的下半生。1949年1月,充和在上海搭上个顿将军号前往美国,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她带着一方古砚,几支毛笔和一盒五百多年的古墨…… 充和是张家四姊妹当中唯一还活在人世的一位,已经高龄96岁。很长时间在美国耶鲁大学教授书法,也表演、传授昆曲,她带出来的四个高足,在促成昆曲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列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一事上,立下了汗马功劳。 至于个人感情,充和与傅汉思也许没有过分炙热燃烧过,可是那样的温情也许更加恒久,淡淡的,一直温暖着彼此的人生。就在结婚52年的新千年,一位美国学生,为充和出版了一本名为《桃花鱼》的诗词集,汉英对照,译文就是老伴傅汉思翻译的,那本书只印100册,宣纸印刷,手工线装,古色古香,想象两位老人珠联璧合的生活,夫复何求?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