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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人尽望

 昵称535749 2015-12-21

2015-12-20 00:01 | 豆瓣:

山里的月亮更扁平更低矮。我把茶桌端到院子里,用清早拎来的山泉水,一个人烧茶喝。茶是老秋茶,喝起来糙糙的,涩涩的,秋燥似的。前些日子,在深山一个岩石壁,发现细细泉水渗透出来,我掬了一口,甜甜的,清洌。我带了钢钎、粪萁,在石壁下,开凿一个凹穴,埋下一个水缸,用黄泥夯实,用竹片把水引到水缸里。每天早上,我提一个铁桶,走四里山路,拎水回家喝。我不是说,山泉水比自来水要甜美多少,而是我喜欢去打水走在山路的感觉。山路两边有细竹、杂木林,也有毛竹林、茶地,有很多野花开放。比我更早到达深山的是鸟。或许,鸟一直居住在深山,觅食,筑巢,求偶,做爱,孵卵,喂稚,唱歌,跳舞,做平凡的夫妻,过独自欢娱的小日子。拎水,也成了我每天清晨可以进山的理由,这样,我有理由把山林视作我生活区域的一部分,山林每一个细部也与我息息相关。整个大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锁了门,关了窗,只把完整的苍穹留下来。月亮在太阳没下山时,晃悠悠的来了。深秋,夜色来得快,月亮也快,我吃了晚饭,月亮滚过了屋顶。日子短,做不了什么事只适合午睡,翻几页书,去山地转两圈。夜长,作为一个不再做梦的人,在天空底下,一个人喝茶,一个人说话,对于这片山野来说,是一件重大的事情——人通过低语,和山野彼此呼应。

日子比想象之中更丰富,更细腻。一个人,事实上,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在一个山坳里用锄头挖一条便道,坐在隐蔽处看一棵树一天有几只鸟停下来歇息,数一数一个水洼里有多少鱼在游来游去。我喝了一盅茶,沿着院子走了一圈,差不多花费了半个小时。我查勘了新种的蔬菜,和初春种下的樱桃树、杨梅树、橘子树、桃树、梨树。樱桃树死了三十七棵,只活了八棵,死了的樱桃树吧吧吧地断肢。梨树全活了。杨梅活了七棵,死了一棵。桃树活了十七棵,死了八棵。橘子树全活了。我在笔记本上,把这几个数字登记了。我理想的生活,就是种树种菜,烧饭吃饭,读书睡觉,其它什么也不干。可我达不到这样的境界。月色冷冷,我感到月亮踩着我肩膀在走路。它从深海里,像个不明飞行物,全身发光,跃出海面,来到一个更大更广阔的海里。海水的阴寒也浸透到了我的院子里,也浸透到我脸上。

来山中一年多了,我习惯了干一些与实际生活毫不相关的事情,习惯了磨磨蹭蹭的生活。把两锅炒好的茶叶摊在笸箩里,我用了半天时间把炒黑的茶叶捡出来。翻晒干了的黄豆,我也一粒粒地捡过去,把变形干瘪的豆子扔掉。蹲在菜地里拔草,一个上午可以拔三垄。一个水缸,养了几条鱼,半个月洗一次,洗一次得花半天。我乐此不彼。生活需要耐性,接受繁琐的日常生活,会使人谦卑,也会使人活得不盲目,不烦躁。我泡茶也如此。我把八个茶盅摆起来,用开水烫一遍,把茶桌抹一遍,也摆了四条椅子。似乎我在等另外三个人来喝茶。似乎我的面前就坐了三个人。我知道,在一个深秋月圆之夜,我多余的生活部分有了虚无的形式感。秋虫在清冷地叫,在绿化带里,在屋子的墙角里。嘁,嘁,嘁。我听不出是什么虫子叫,也可能是好几种虫子在叫,只不过,嘁,嘁,嘁,更清脆一些,更悠长一些。听起来像是油蛉,也像是捉织。每天,路灯下,死很多虫蛾。虫蛾翅翼白白的,透明,头大,身子小如米粒,在灯罩四周噗噗飞闪,不一会儿落下,死了,看起来像飞蚁。嘁。嘁。嘁。很是孤怜。这肯定是一种十分瘦小的昆虫叫出来的,嘁,嘁,嘁,带有夸张的恐惧,让人想把它捧在手心里。

山峦有了神秘的色彩,黑魆魆的,但轮廓分明,朗朗月色塌在山里,像皱纹塌在额头里。山间的色块,在月色变得凝固了,一团白,一团黑,一团灰白,以至于我无法辨清色块里到底是些什么植物。几个小山冈,堆在山下,是馒头的形状,有几株突兀而出的落叶树,苍劲而古老。——呱——呱——呱,秋雁向南,从山下村舍的方向,往山脊飞来。还没看见大雁,我就听见雁叫声了,从屋后传来,一阵阵。武夷山南麓,一年有两个季节可以在晚间听到雁声,暮春和深秋,向北和向南。秋雁是一种思乡的鸟儿。古人写离别写归途写思君,秋雁是极好的意象。李颀《送魏万之京》说:“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王湾《次北固山下》写:“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韦应物《夕次盱眙县》写:“人归山廓暗,雁下芦洲白。”

师旷在《禽经》云∶以水言,自北而南。以山言,自南而北。张并音雁。冬则适南,集于水干,故字从干;春则向北,集于山岸,故字从者曰鸿。鸿,大也。多集江渚,故从江。梵书谓之僧娑。

雁把人分出了南与北,分出了故乡和异乡。

此刻,大雁正从我头顶上压过。它们的翅膀压过我的头顶。它们的叫声压过我的头顶。它们翅膀扇起的大风压过我的头顶。它们驮着月亮飞翔。它们驮着天空飞翔。它们驮着我的情人飞翔。它们驮着我的故乡和异乡飞翔。那时一群马,在奔跑,扬起鬃毛,和月光融为一体。马群在奔跑,群山跟着奔跑,月亮跟着奔跑,南浦溪跟着奔跑。奔跑的时候,卷起一阵阵风,吹起山冈上的树叶悉悉索索作响,吹起月光银铃般叮叮当当作响,吹起我的头发荇草一样随水漂流。马蹄声一路敲打虚掩的门,哒哒哒哒,溅起的灰尘化为繁星闪烁。

院子里,有很多蝙蝠在翻飞,上上下下。像一叶叶海浪中的帆。苍穹里,漫天的星星有了清辉。康德曾说,有两种东西需要我们始终仰望,那就是我们头顶的苍穹和内心的道德律。事实上,常常仰望苍穹的人,是一个孤独的人,他必然知道自己的渺小。高远的苍穹,是一个神秘的庙宇,那里有巍峨的楼阁穹顶,质朴华美的浩瀚彩云,星宿是一群群进进出出的僧侣。僧侣穿起宽大的布袍,面目如山峦般肃穆仁慈。马群忘记了奔跑,回到了马厩里,啃食青草。星光在吹拂,吹拂旷远的过去,也吹拂亘古的银河,也吹拂坐在月下独自喝茶的人。大地安静了下来。在武夷山南麓,一粒豌豆大的山谷里,我觉得我是一个坐在祭坛面前的人。我简陋屋舍里的灯光,尚未点起,灯油还在灯盏里晶莹,像一个处女。我心里回荡起《琵琶语》,叮哒叮,哒叮叮叮叮哒……。我突然爱上了这种拙朴的乐器,爱上了四根绷紧的弦和一个音腔——它和深秋之夜,形成回环往复的共鸣。

树叶开始泛起光亮。露水凝结了,一滴滴,圆滚滚。在明天太阳照耀之前,露水会重回大地,或蒸发到空气之中。秋露,是早逝之物。我摸摸头发和衣衫,也有了秋露。我又披了一件衣服,我知道,在深山,在异乡,单薄的衣衫已不适合穿在一个中年人身上。露水趋白,衣衫正单,月色渐寒,秋风似无,雁声恰浓,茶水薄凉,我该起身。

月亮已西坠,很快会消失,鲤鱼潜入水底一样。我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瓦蓝的天色渐渐变成灰蓝,云朵在海水里漂白,丝絮般。我的脸上是一层厚厚的月光,冰凉的,像一座已成废墟的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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