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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雀馆

 昵称535749 2015-12-21

2015-12-21 21:01 | 豆瓣: 

从牛桥转到斗米虫山庄,已是傍晚。金粉一样撒落在田畴的阳光,被一群飞过林杪的鸟驮走,飞驰而去。时间是一种很轻的东西,没有任何重量感。

这是一个荒落的山庄,几间简易的屋舍和日盛的秋意,让人觉得居住在这里的人,是结庐深山的陶渊明后裔。山垄原是一片稻田,前几年种满了桂花。两边的山梁和坡地是油松。油松是一种笨拙的植物,在贫瘠的山岩地,过着不疾不徐的草民生活。油松矮小,遒劲,戴着松松垮垮的毡帽,一副樵夫的模样。油松下,是枯黄发黑的针叶,野蔷薇、山楂、山荆,择一钵之地,竞相生长。山垄则是一个抽屉,从两条山脊间拉出来。落居的人在院子里,用柴刀削一根根木枝。熟人称他老童。他敦实,穿粗布浅灰秋装。木枝三十来公分一节,每节间有枝瘤。老童削开枝瘤,一条白白胖胖的蛹蜷曲在浅黄的木质里,老童说,一条蛹要换一斗米呢,比冬虫夏草还贵。

木枝其实不是木枝,是木质化的藤枝。藤叫老虎藤,学名称云实,蔷薇科,枝和叶轴有钩刺,在暮春,叶稀花盛,枝轴间点缀着金黄的小花朵,在很多公园或庭院,植它圈篱笆墙。也叫绿篱。花朵顶生,张开四片圆形花瓣,盛开时反卷,像美人的发髻。十月秋霜来了,枝上挂起刀状的荚果,也因此故名带刀树。荚果剥出来,和小蚕豆差不多,有毒,食之会肠道紊乱。云实性温,苦涩,无毒,散寒通经。它的茎块不可多食。我有一个同事,把它茎块挖出来,以为是木薯,煮食,两小时后休克,精神短时错乱。

小时候,我们用一个洗净的墨水瓶,装一只天牛,藏在书包里。下课了,在廊檐的过道上,把两只天牛放进玻璃罐,斗天牛。天牛有两支长触角,螯足一般,瞠目,张牙舞爪,披着绿绒绒或黄褐色的盔甲,像个武士,视族人兄弟为死敌。天牛前半截像黄蜂,后半截像蟋蟀,翅膀像豆娘,飞起来发出咯咯咯的声响。像锯树的声音。天牛也叫锯木郎。法布尔在《昆虫记》里,管天牛叫伐木工人。我们用尼龙丝绑住天牛的后肢,任它飞,咯咯咯,撞在廊柱上,撞在窗户上,撞在廊顶上,咯咯咯,失去了导航的直升机一样,呼呼呼打转,落下来。天牛食桑树、樟树、橘树、杨树、柳树、松树等树皮,在树林间,咯咯咯飞来飞去。树林是它们的伊甸园。天牛在树林里唱歌,舞着翅翼求偶,在树叶上交配,把卵植入木心孵化,发育,蜕蛹。树皮被啃食,树大片大片地死。农人喷洒杀虫剂,昆虫尸横遍野。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曾言:“如果你憎恨某人,你必定憎恨他身上属于你自己的某部分。与我们自身无关的部分不会烦扰我们。”我们憎恨昆虫,不仅仅是因为它们啃食我们蔬菜和林木,爬进我们的吃食,污染食物和水源,还因为称之人类的我们具有昆虫相同类的特性,以侵略和毁灭其它生物饲养自己。昆虫是弱小的生物。权贵爱这样蔑视他人:“踩死你如同踩死一只蚂蚁。”昆虫是鸟、鱼、蜥蜴、熊等动物的美食。它可口的蛋白质是其它动物的主要养分。我们用天牛钓鱼,把天牛的头穿进鱼钩,天牛在水面上扑棱棱地游,鱼跃出水面,把天牛叼进嘴巴,鱼钩吃穿了鱼唇,被人钓了上来。人是多么坏,多善于投放诱饵。人又是多么贪婪,像鱼一样喜食诱饵。《圣经·创世纪》第六章二十节:“飞鸟各从其类,牲畜各从其类,地上的昆虫各从其类。每样两个,要到你那里,好保全生命。”神让诺亚方舟把各类昆虫带出洪荒的灾难之地,在大地安栖,是生命的懿旨。生命是何等智慧。天牛把卵注入木心,鸟鱼再也无法叼食。木心成了卵和幼虫的温床。那是它的子宫和摇篮。天牛把卵注入云实,称云实蛀虫,中医称黄牛刺虫。天牛也把卵注入葛、樟树、杨树、松树等树,在云实孵卵的天牛叫蔷薇天牛。在不同树上孵化的幼虫,营养价值也不同,在云实孵化的幼虫,可治小孩厌食症、尿床、紫癜,提高人体免疫力,古人用一斗米换一条虫,遂称斗米虫。我小时候常吃葛藤里的幼虫,放油锅了浅炸,松松脆脆,满口生香。

山垄边的菜地上,种了好几畦云实。叶子凋敝,孤零零的枝杈更显秋意荒凉。云实一般生长在河边、低洼地、山脚坡地,喜温半阴,地质偏酸性,可插枝或果实培育种植。有树它伸藤,有墙它攀援,无攀附物,它就像一棵落叶乔木。暮春时分,它峻峭的花朵开遍了川峦,远远望去,像星星绽放在锡箔般的天幕,绚烂。

山塘在岩石下,二十几只鸭子在塘坝上,梳理羽毛,嘎嘎,嘎嘎,还有几只在水里浮游、觅食。鸭子是花鸭,它的祖先是绿头鸭,脚橙黄色,头和颈辉绿色,颈部有白色领环,上身黑褐色,腰和尾上覆羽黑色,两对中央尾羽亦为黑色,外侧尾羽白色,翅、两胁和腹灰白色。它们聚集在塘坝上,像一群即将出席晚宴舞会的乡村绅士。杜甫在《江头五咏》(丁香、丽春、栀子、鸂鶒、花鸭)咏《花鸭》:“花鸭无泥滓,阶前每缓行。羽毛知独立,黑白太分明。不觉群心妒,休牵俗眼惊!稻粱沾汝在,作意莫先鸣!”看样子,花鸭虽是家禽,还洁身自好呢。老童说,这里的花鸭和黄鸡都是放养的,无人照看,完全野化,在草丛里筑巢、生蛋、孵雏,数量一年比一年多。

山塘尾稍是蓬勃的树林。同游的陈柳说,树林里有禾雀花,你见过禾雀花吗。我孤陋寡闻,说,多有意思的名字。树林是混合林,有油桐、松树、香樟、苦槠等乔木,也有山荆、次楠、油茶等灌木。可能称藤林更适合。树木上缠绕着一种藤,手腕粗,藤叶落尽,给人苍莽沧桑感,不免产生许多人生自守草木枯荣的况味。我说,我从没看见过这么粗的藤,或许要百年才能长成这么粗呢。老童说,这还不算粗,林里还有比大腿粗的,藤覆盖的面积有一百亩。我说,我们去看看。老童三跳无跳就进了林子。我也跟着进去。穿岩石缝,爬山沟。这样的地方,想是无人进来的。藤的枝节上,爆出细芽的花苞,尖尖圆圆,润红的尖芽,像美人嫣红饱满的唇珠。陈柳说,每年清明时节,花开的时候,游人如织,看看雀儿站立一样的花。老童说,山后有一个野谷,还有一株更老的藤。野谷由三座岩石山组成,山垄的东边和西边,各建了一个小水库,形成一个密闭的山谷。横峰县以港边河中上游为界,东南为丘陵地带,属于丹霞地貌,西北为山区地带,属于山地地貌。丹霞地貌会有许多断岩。野谷里,一座岩石山整体断岩,刀切松糕一样,赭褐的岩体裸露,有百米高千米长。一株老藤绿绿的,攀上了岩顶,如一道绿门帘,又像一道奔泻的瀑布。我不由得惊呆了。同游的乡人,翻出禾雀花的照片给我看,花有釉色,水煮鸡蛋剥壳后蛋清白,一串地拢在枝节上,像一只白禾雀停在上面,翘首顾盼。我查了资料才知道,禾雀花也叫白花油麻藤、花汕麻藤、雀儿花,国家二类保护植物,为蝶形花科黎豆属木质藤本植物。

以前,我来过几次这条山垄,打量两眼就走了,以为这是一个平凡的世俗的一个小山庄,想想,很是懊悔。是的,要熟知大地,是要深入大地的根须,才能探寻到大地之美生物之珍。这次来,我也没想过这里有斗米虫和禾雀花,是想看看这个山谷里的野羊。陈柳之前告诉我,山谷里,老童放了四只羊进去,再也赶不回来了,过了几年成了羊群。我问老童羊事,老童说,有一百多只羊了,每年把种羊围猎出来,放新种羊进去。我说,什么时间围猎呢?我想看看。老童说,很难说,年前吧,十几个人守山,守几天也不不到一只羊,羊在岩石上蹦来蹦去,看上一眼都很难,何况围猎呢?四周全是茂密的树林,晦暗的天空布满湿蒙蒙的雾气。我想起王维的《山中》:“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这是一个寂寞的山谷,我连羊咩也没听到。油松和苦槠树,从山坡延绵而下,铺满了谷底。松针上悬着晶莹的雾露,蜘蛛在蛛丝网里荡着秋千。也或许,作为山谷,本身是属于寂寞的。花开也是寂寞的。羊咩也是寂寞的。斗米虫在木心里蜷曲三年才蜕蛹,是寂寞的。万物的枯荣,是寂寞的。山谷的另一头,是高速铁路,是奔忙的人间。我问老童,这个山谷叫什么名字呢?老童说,一个无人踏足的山谷,哪需要名字呢?王维把他经常去散步去画画的竹林,取名竹里馆,那我就把这个山谷叫禾雀馆吧,谁叫它在春天时满山坞开遍禾雀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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