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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歌旖旎桃花尽/微凉

 飞魔幻杂志 2015-12-23
笙歌旖旎桃花尽
一、
到如今,柳纪年已经化为何书眉心底的一根刺。
纵使四季变迁不改,年月更迭不尽,她心底的伤口仍迟迟不能愈合。心动,便痛。牵扯着浑身最为柔软的位置,入骨入髓。
何书眉知道,也许终其这一生,也无法摆脱对柳家的恨。
与爱。
二、

初见柳先生,何书眉不过刚刚行完及笄之礼。她站在一株灼灼盛放的桃花下,咯咯地笑得好看。
青楼女子,迎来送往。书眉过了及笄,转年间,便是破瓜年纪。到时候,寻个好日子,也就该正式地开苞了。
何书眉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祖父曾位及权臣。却因为一纸书信直抒胸臆,被昔日同窗好友出卖,污蔑为“明朝余孽”,陷入文字狱。族中男子悉数充军,女子贬为官妓。说是官妓,或倒或卖,大部分流入八大胡同变为流莺。
书眉七岁时候,便被区区十两银子贩入妈妈手里。当时已是骨骼匀称,婷婷地立在一边。妈妈抬起她的脸,未见一般女孩的悲伤,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副盈盈笑容。
自此后,每日的琴棋书画学得仔细,再加上天赋,不过几年光阴,竟出落得比同时进来的女孩都要出众。只是这天生爱笑的毛病,不知挨了多少打。藤条、竹板、甚至镊子……打的人心狠,被打的人哭后便忘,怎样也改不了。
青楼女子靠脸吃饭。掀开书眉的衣襟,身上竟满是青紫,触目惊心。饶是这样,她却仍不知深浅,不分场合,依旧想笑就笑。笑得弯下腰,抚住肚子,咯咯咯咯,银铃般。
妈妈常用手指戳着她的额头:到底活该走这条路,生来就是个卖笑的。连装矜持闺秀都不会,难登大雅之堂!怀着这样的心思,比起同等女孩,纵然她优秀千倍,却也并不怜惜她。
姐妹们常劝她:何苦来着,日子已经这么苦,哪里还笑得出来?她莞尔:既是这般苦楚,为何还不许人苦中作乐?
姐妹摇摇头,唾她:怪人!
她也不恼,笑吟吟地说:你们觉得我怪,总会有人觉得我不怪;你们看不惯我笑,总有人爱看我笑。到时候,你们谁也别忌妒。
众姐妹们齐齐地用扇子打她的头,边打边叫:这丫头脑壳坏掉了,竟奢望起恩客来。还不打醒她?
她却越发笑得厉害。
略大些,有时一个人站在胡同口,望着一树的桃花也能笑吟吟地站半天。

来往的人如过江之鲫。有提着鸟笼迈着方步的;也有拢着袖筒,缩头缩脑的……姑娘们倚着门口,从敞阔水袖里探出一只小手,手心朝上,手指微微地钩动,撩拨无限妖娆:你来……你来……那些人便真的驻足,赔笑搭讪,继而消失在桐油漆门里。
唯有柳纪年,停在她的身边,笑着问她:小丫头,你在看什么?
她连侧眼瞧也未瞧他,只管笑嘻嘻地回答:桃花。
桃花有什么好看?还让你笑成这样?

好看……她的嘴弯成月牙,我娘的小名叫桃花,每年三月,爹爹便和娘在院子里种一株桃树。娘说,那是一种约定。
什么约定?
长相守的约定。
他们实现了吗?柳纪年好奇地问。
书眉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竟笑得弯下腰,连眼泪也笑了出来。好半晌才说:实现了。午门外的刑场上,他们的血比桃花还美丽。
柳纪年站在巷口。他望着少女转身离开的身影,微微出神。
然后抬步随着她走进院子。
三、

柳纪年喜欢书眉。喜欢她娇艳的容貌与朗朗的笑容。他常常在院子里一坐便是一天,不找姑娘,只是和立在一旁侍候的书眉讲话。
他赞她的名字,文气而雅致。并问她是谁起的。
书眉捂住嘴咯咯地笑,娇嗔道:那时候我还是奶娃娃,怎么能知道是谁给起的呢?反正从小到大,家里人都这么喊我。被卖以后,人牙子问我有名字没。我就说有,叫何书眉。他们嫌弃太书卷,不够妩媚,便要叫我何欢。
何欢?柳纪年摇头,不好不好,玷污了你。
是啊。她天真地接口,我才不要。他们叫我我也不应,不给我吃饭我也不要,后来怕我饿坏了卖不到好价钱,便也妥协了。姐妹几个,只有我一人用的是本名……话音未落,她又咯咯地笑起来。脸上甚是得意。
他见她说得活泼热闹,也随着笑起来。哈哈哈。这一笑,便是半月的光阴。临走时,他问她:为什么不问我的名字?
书眉便敛下话头,小声说:妈妈说恩客无情,说了名字也多半是假的。我们要是相信,就是自己蠢。要是记在心里,便是脑壳坏掉了。说完又斜着仰起脸,眉眼里尽是哧哧笑意,可是,我却想要问你的姓名,可好?
好。柳纪年的手往前探了一下,又缩了回来握成拳。柳纪年——这三个字。要记住哟。
哈哈。要是记住那我岂不是真的脑壳坏掉了?书眉淘气地跳开,拍着手说,不过,姐妹们早说过了,所以只当坏掉好了。我才不怕!
那你怕什么?柳纪年微笑着问。
怕你的黑胡子变成白胡子……书眉一个劲地笑,双手叉在腰际,怕你等不到我记住你的名字便离开,像我父亲,把桃花洒在地面上,再也回不来……柳先生,我是不是很傻?
书眉……你从哪里听来的?柳纪年皱眉,此次踏入这烟花巷,并不是单纯的寻欢作乐。而是作为待罪之身,无聊之极,来此排遣烦恼。他不知道,才半月相处,小书眉是从哪里得知的。
书眉耸耸肩膀:爹爹出事前也有柳先生这样的笑容。压抑的,苦涩的,紧锁的眉头。这哪里是笑,分明是比哭还难看。她走上来,伸出手,放在他的眉间,先生,我喜欢你。请不要给我这样的笑容。
书眉——
他唤她的名字,牵住她的手。对她说:请等我。
四、

时隔一年。
柳纪年再次踏入这条京城著名的烟花巷。却是因为刚刚取得了翰林院侍讲的职位——这不过是明升暗降的把戏,他如何不知。不过,已是皇恩浩荡。更何况,他又能来看看他的小书眉。
多欢喜。
这一天,却正是何书眉的开苞之日。满院子里聚集了众多恩客,准备一掷千金。
她呆呆地坐在上房。穿红衣绿鞋,蒙着大红方巾,只为做不知是谁的一夕的新娘。真可笑。她想着,也就笑出来。嗓子深处发出的声音,像悲鸣的小兽。
二月天。北风呼呼地刮。笑声凄厉,像孤独的咒怨。她的手指抓扶着太师椅的扶手,骨节慢慢泛出青白色的光。方巾下面,看到一双赤色厚底棉靴停在面前。
她陡然笑得颤抖,牙齿碰到牙齿,有玉碎的清脆。
忽然,眼前的红布被掀起,听见的却是梦里的声音:书眉,我回来了。
她抬头,便看见他。眼泪刷地落下,胭脂雨滴落一夜旖梦。她躺在他的怀里,抿着嘴笑:若是错过,该怎么办?
他沉吟片刻:不知道。
不知道。她的笑容僵了一僵。她以为他会温言细语地对她耳朵吹,不要紧,我要的是你的一生,不是一夜。

他不愿意骗她,却不知道实话也最让人心痛。
她赌气背过身,他用手指细细地滑她的背。细腻如玉。他说。然后抱住她,书眉,我要带你走。
她一惊,又转过身,瞪着眼睛问:真的?你肯带我走?
嗯。他说,等我。

五、
他在烟花巷住了小半月。像真正的新郎倌,陪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
那几日,日日落雪。绵软而纷乱的,落在肩上。
柳纪年抬手接雪。骨子里有文人天真而浪漫的情怀。他朝书眉笑:你看你看。却不知道到底想让她看什么。
书眉笑得更开怀:看到了看到了。却从不说她看到了什么。
只要他要她看,她就一定能看到。她只相信他说的。
偶尔柳纪年也感慨:书眉,我长你17岁,会不会太老了?
不会。书眉依旧笑,17岁可作我的父、可作我的兄。亦可作我的夫。是我占了你的便宜啊。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多么喜欢你的老……她的胳膊环上他的颈项,将脸埋在他的水貂毛皮袍子里。
后来,她安慰自己,那些天太冷了,自己不过是贪恋一点温度。
半月后,有人来找他。喊出夫人的头衔:少爷,少夫人说朝廷来人了,正在屋里候着呢。
她霍地将头从针线里抬起来,眼眉扫过来,正巧撞在他看过来的眼波中,急匆匆地又转向别处。她暗自气恼,为什么急急收回来的竟是自己,倒像是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她又仰起头,挤出一个笑脸给他,希望要一个坦白。
他摆摆手,打发了下人。然后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忽而收住脚步,背对着书眉说:我得回去一趟。
嗯。她竟不知该接什么话好,只得呆呆地应允了一声。埋头收拾包袱的时候,忽然想起来问一句,还回来吗?

回来。他端着茶碗轻轻地吹掉漂浮着的茶叶,然后抬起眼睛看她挺直的脊梁,你收拾好东西等我赎你出去。

嗯。短促的应答后,嘴边浮现一个欣慰的笑容。她的手,又开始在他的行囊上开始忙碌。
竟然就这么轻易地相信。
六、

柳家毕竟是大户人家。虽然到这代已经交由柳纪年打理,但颐养天年的老父老母仍然居住在同一个园子里。
他随着下人刚进门,原配柳徐氏便立在门边迎着。一边递过擦手毛巾,一边问:爷,这些日子都上哪了?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侧头看她:你不是知道吗?要不怎么能神通广大地把下人派到那去!
派他们去的是我!一阵拐杖砸地的声音从堂前传来。柳老爷子怒气冲冲地坐在八仙椅上。
爹——他站住,有些不知所措。
混账东西!朝廷里不见踪影,却厮混在烟花柳巷,成何体统?!还未说完,老爷子已经猛烈地咳嗽起来。爹——再叫一声,扑通跪在地上,匍匐着爬过去。孩儿不孝,惹您老人家生气。
身后的柳徐氏也跟着跪下:爹,纪年不是已经回来了吗?您就别再跟他计较了吧。
以后再要是去那种地方,打断你的狗腿!
柳纪年再不敢提欲纳何书眉做妾的事情。他生生地将话咽回肚子里,并揣好了装住了,生怕再露出什么端倪惹出风波。
柳徐氏温柔地为他掸去衣袖上的灰尘:纪年,昨儿我父亲说了,这几天皇上似乎又念起你的好了。倘若你今后还想继续为朝廷效力,可以乘此机会为你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嗯……那还要靠夫人您了。他满心欢喜,双手抱拳向着妻子作揖。完全忘记几天前,他曾豪气地许诺给一个女子,他将此生都为她所依靠。
七、

一晃一年多过去了。
柳纪年果真官复原职。这当然多亏岳父大人提携。去拜见岳父,岳父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我女儿越发的清瘦了。柳纪年便心生懊悔,发誓要好好疼爱发妻。这么一想,何书眉便成了掀过去的一页书,再也顾不上温习。
七月,柳纪年的父亲忽然病重,卧床不起。到九月,竟米水不进,御医来诊也无济于事。出门前拍着柳纪年的肩膀惋惜:准备后世吧。
柳纪年伏桌痛哭。
果然,几日后,柳老爷子便去世了。当日,圣旨高宣,风光大葬!
有皇上的金口玉言,柳家便大张旗鼓地操办起来。徽班、昆弋班、京腔班都分别请了最好的名角。搭戏台,唱足七天。吸引了远近的人家都来观看。
何书眉也踮着小脚从前门外大街赶来。何书眉入夏以来生了一场大病。整日身上懒懒的,不爱吃东西。几周下来,瘦了许多。葱绿旗袍裹在身上,竟有些晃晃荡荡。一只柳纪年曾赠许的翡翠镯子,临出门翻出来带上,竟然也大了一圈。
她对着镜子感慨:女人的年龄真是不饶人。不过长了一岁多,为何却苍老得那么明显。她抓住胭脂使劲地往脸上擦。
一个女子撩门帘走进来,看到她的神情便明了了。于是倚靠着门边站着,抱臂说:书眉,做咱们这一行的,一天顶人家十天,你以为你空耗着岁月守着他,能守来什么来呢?不如想开些,乘年轻多接几个客,赚点钱把自己赎出去,好过下半辈子。
书眉倔犟,对着镜子强颜欢笑:他说过来接我的,为我赎身。他说过的。

女子嗤之以鼻:他?床上的话哪能相信?相信便是你蠢!
书眉转过头:他说什么我都会相信。他让我等我就等,他说帮我赎身就会来接我。他不会骗我!呵呵。他是不会骗我的!书眉胡乱地抓起一方手帕,便冲出院子。
大街上,到处都是人。蜂拥着朝南边赶去。何书眉夹在人群中,被挤得东倒西歪。小脚走得生疼却不肯歇一歇。她急着要去看他。
柳府门前,一双汉白玉石狮子分立两旁。匾额上蒙了白色的纱,却不见萧索。府内吹吹打打热闹非凡。进进出出的人都是身份显赫,穿官衣、着官靴。嘴里称呼着某某大人。
书眉的汗顺着额角耳鬓往下流。正午的太阳站在当空,将她的影子缩在脚下,愈发瑟缩。最后,还是没有勇气从正门走进去,拣了偏门前的一小块空地,坐下。
这期间,她看见了柳纪年。他混杂在这些人里,脸上堆着笑,作揖交手,像是从画像上走下来的人,虚得看不清棱角。几次她站起来,却又犹豫,究竟是不是她一直惦记的那个人。
快到傍晚,柳纪年终于得了空,送走最后一波人。立在门口,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又折身往外走。这一走,正好经过偏门,看到已经伏在膝盖上睡着的书眉。
那一刻,前尘往事忽然扑面而来。她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而身后,却是渐渐退去的纷乱嘈杂的人世。
她仰起头看他,笑吟吟。桃花小脸,鬓角小花,分明这才是可以握住的。
八、

柳纪年又住进了烟花巷。住进属于书眉的世界。
这一次,他不再提要接她回去的话。书眉也不追问当初为何食言。两个人守在一处,有一点谨慎,有一点疏离。拥抱在一起,也是各怀各的寂寞。
书眉的笑越来越少。柳纪年有时故意逗她,也不过博得美人莞尔。那落英缤纷下的咯咯笑声,早已年更久远。

一次,书眉困了,歪在贵妃靠上昏昏欲睡。柳纪年坐在一旁有些闷,便从书眉的闺房溜出来独自站在院外看月亮。有女子走到他的身边,打趣他。他亦会笑,并和她们说几句。
等回屋,却发现书眉端坐在窗前。他走上前,握住她的肩膀问:不冷吗?问完后发觉语气里居然带着谄媚。
冷。书眉不看他,只是望着窗外。这里更冷。她按住胸口。
那是何书眉第一次这样冷冷地说话。柳纪年低下头看她的脸,却忽然看见恨意,在她的眼角眉梢隐隐地藏着。心里一惊。他说:你怎么了,为何这样古怪?
她便说:我古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近日才发现。莫不是刚才和其他姑娘说了几句话,便觉得我不好了?
柳纪年微微一笑:到底是女人,原来是吃醋。于是放下姿态哄了片刻,两人也就好了。谁也没有在意。
过几天,柳纪年从外面刚进来,却见书眉正握着刀从房内夺门而出。走上前扶住她,却见她满脸泪痕,白皙颈项上有嬉戏血痕。柳纪年心下明白,大步走上前,一掀门帘,果真见一名男子坐在床上。
他大怒:滚出去!随手抽出腰际的宝剑。男子吓得从床上滚下来,屁滚尿流地跌出屋门。爬到院子门口忽然扭头大叫一声:柳大人杀人了!
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
与柳纪年相交甚好的几位大人劝他:离这样不清白的女子远些,免得让她毁了名声。
他苦笑: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他一跺脚,终于把书眉从妓院里接了了出来。
那天晚上,原配柳徐氏出人意料的落落大方。书眉跪在地上奉茶的时候,她还拉过书眉的手,和蔼地说:以后,我们就以姐妹相称,一起来服侍爷。
书眉笑得烂漫,那一刻她还单纯地以为,一切苦难都到头了。
九、

第二天,柳纪年上朝去了。书眉去夫人房里请安。
一进门,便亲昵地走上去,叫着姐姐。柳徐氏正对着镜子梳头,一双眼从镜子里望过来:谁是你的姐姐?

书眉以为她在与她开玩笑,便笑着说:姐姐真健忘,昨夜才说的话,今早就……
放肆!柳夫人一拍桌子,顺手掷过来一柄牛角梳,正巧砸在书眉的额角。鲜血蜿蜒地顺着鼻梁流下来。她愕然地看着手心里的鲜血,呆呆地问:姐姐,这是为何?
柳徐氏恨恨地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敢与我平起平坐?
书眉心下顿时一片清明,昨夜那一切,不过是在纪年面前的一场戏。她缓缓地说:我以为只有妓女、戏子会逢场作戏,没想到,像夫人这样的官宦小姐做的也不差。
柳徐氏冷冷地哼了一声:若不是这一张利嘴,怕也不能勾住男人吧。
夫人以为呢。书眉可不止这一张嘴,书眉想要的男人,任谁也逃不脱。她粲然地笑。
柳徐氏望着她的笑,心里愈发地恨:下作,贱胚,到底是青楼女子!说完竟然眼底聚了泪水,变得凄哀,枉纪年对你一往情深,天天对我念着你的好。如今,你居然……
书眉见她伏在桌上嘤嘤地哭,内心不忍。却架不住心底最后一点自尊,使气似的说:要怪只怪你自己吧……说完转身,却见柳纪年扶着门立着。脸色青灰。
书眉不知他听见多少,嗫喏着开口:纪年——
却被他冷冷打断:出去!
再无言。折身一摔门帘,离开。
屋内,柳徐氏拽过手帕抹抹眼泪,嘴角掬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你以为凭着些狐媚手段,便能取代我吗?真正做梦。
书眉呆了许久,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间。站在回廊时,她的身体抖得如筛。
在烟花巷她尚不用这样勾心斗角,在这里,却看不清每个人的脸。事到如今,她反而不懂,这一步到底是走对了,还是走错了。
十、

那以后,柳纪年心里有了结。看见书眉便不自主地想起那天她昂着脖颈得意地说:书眉想要的男人,任谁也逃不脱。他暗自懊恼,竟会看错了她。以为天真的笑便有稚子的心,谁料到,竟栽进她的算计里。
柳纪年故意冷淡书眉。很久不上她的屋。
书眉独自在房间,夜夜点上红烛。怕寂寞,开始绣桃花。一朵一朵、一株一株,漫天的桃花纷飞,却等不来自己的爱人。
柳纪年几次晚归,都看见书眉独坐房内的单薄身姿,心下不忍,可是手落在门上,却始终未敲下去。叹了叹气,转身走开。
这一阵,官场上又有起伏。曾经的一些案子,竟然又在朝上被提及。皇上也有了悔悟的意思,交给军机处重新核查。
前几天过府和岳父商议,他竟然没有过问柳纪年迎娶青楼女子的事情,而是愁眉苦脸地说:这次要糟糕。
他知道岳父曾经诬告的一桩错案也在此次核查的案件里。
回来后,他独自坐在书房发呆。窗外的弦月挂在树梢,像一片轻薄的指甲。满树的桂花散发出呛喉的香气,倒有种离愁别绪的伤感气息。
他叹了一口气,走出书房,路过书眉的房。三更天,却仍然点着蜡烛。她的身影,映在窗户纸上,虚虚晃晃的像梦。
可是,这一切如何不是梦?他的手抬
起,却又放下,又抬起,终于敲开这扇很久未进的门。
书眉的脸,在缓缓拉开的木门里渐渐清晰。
究竟是什么时候,居然消瘦成这副模样?柳纪年心底忽然有不舍,终究还是爱的。他清清喉咙,有丝沙哑:这么晚,还不睡?
嗯。书眉垂下头,低低地回答,先生不是也还没睡?
嗯。柳纪年应一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随处看着,住在这里,还习惯吗?
多可笑?他接她来这里,这里便是她的家,他却还问她习惯否。他知道失言了,便讪讪地抓起桌上的一方丝巾,问道:这绣的是什么?
桃花。她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不在,我看着这些桃花,便觉得回到了当初。
他怎么能不记得。她对他说,她父母的约定,和他们的结局。
也就是那一天,他随她走进那个院子,得知了她的身世。她说她叫何书眉,姐妹里,只有她一个人用了本名。
他忽然潸然泪下。
书眉吓坏了,双手捧住他的脸,急急地问,是不是她真的让他生气了。
他摇头,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书眉贴住他的胸膛:先生,都是我的错,书眉不该惹夫人生气,不该意气用事。但先生,书眉的心里只有你,无论先生怎么样对待书眉,书眉都无怨无悔。书眉既然能坚守住自己的名字,也定能坚守住对先生的情谊。请先生相信书眉……
柳纪年一句话也讲不出,他忍住翻涌而出的真相,猛然推开怀里的女子,夺门而出,冲进沉沉黑幕里。
这一次,竟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谈。
一个星期后,柳纪年休妻,罪名为“坐行不端”。她跪在地上求他。他却喊来下人:把她给我赶出去!
书眉被人拖出厅堂,柳纪年自始至终也没有再望她一眼。
十一、

几月后,柳家抄家。
柳纪年发配边疆。府中上下,无一人幸免。夫人柳徐氏在路中忽然倒地身亡。
坊间流传,柳家是因为多年以前一桩“文字冤狱”连坐获罪。
十二、

再后来,何书眉曾又走过一遍那条烟花之巷。
那时,手挽着的不再是一双细腻而修长的手,而是她,豆蔻年华的小女儿。
巷子口那株桃花,早已经变得高大粗壮。恰逢三月,满枝丫的粉色花朵,俏生生地开放着。小女孩仰着头,眼睛里立刻有流泻的光芒。她摇了摇母亲的手,说:真美。然后,笑出声。
银铃般。
好像当年的女子,总是不合时宜地笑。被妈妈鄙夷:生来就是卖笑的丫头。连装作端庄都不会!也被柳家夫人骂道:下作,贱胚,到底是青楼女子。
唯有他,爱恋地说:最爱你笑,孩子气的美。
他曾牵着她的手走过这条巷,在大雨中。
他曾用手掬雪,孩子气地让她看。
他曾站在桃花树下,点她的鼻尖,笑她,顽皮!
他亦曾赞她,难得!为的是妈妈逼她接客,她竟然用刀相胁。

与他在一起的日子,不过短暂得如秋鸟掠空。却给够她足够回忆一生的尊重与赞美,也给她一世无法原谅的等待与伤痛。
这段感情,爱从一开始便有恨意,她不知道该如何顾全。
那一瞬,她静静地站在巷子的尽头,回头望。
远处夕阳,将灰蓝色的天空,割成一片一片。她的手被轻轻摇起:母亲,肚肚饿了,我们回家吧。
她低头看这张相熟的小脸,桃花灼灼。眼泪忽然就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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