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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不容真英雄——《师父》中的恩怨与巷战分析

 天_伦 2015-12-24


本文来自豆瓣用户戴斯妖乃的影评


“徐以南拳北上天津,为求拳名扬世为线索,言津门旧日武林善恶人性,繁复仪轨。言世风变转,人皆如飘蓬。一个人的大事,一门拳的大事,在浑浊的江湖,都要拆解为猥琐的小行径,才能通达运转。这不是因为事情不周密,人情不深厚。是世上从来,不容有真的英雄。”


——这是一个朋友的短评。太精准。有他这段话,电影中许多事不必再说。他不愿意露脸。


陈识是个真英雄。冲出武馆,被围堵追杀之时,他对穿着护具的天津武馆弟子说:“刀法我传了,得多少,在你们。” 巷战打出的,更是英雄气;耿良辰连踢八家武馆算不得英雄,却死成了一个英雄。


电影刷了两次,文章改了三回。为了减几句废话,加几句对邹馆长的评价。看过的朋友不必在看。


陈识只身一人北上扬名。要说是为了利,有些冤枉他。都说了是先报师恩,再振家业。开宗立派,名利自来。武人多想开宗立派。是人都知道名利是好东西,却未必开宗立派的直接目的是名利双收。只是入世争名,水晶环入面糊盆。




陈识收耿良辰,存了毁他的心。好理解。毁一个天才,成就一个门派。他开始是这么说,临了心软,没做好准备。师徒之间有利益契约。我教你真东西,你替我扬名立万——给我当靶子,替我挡枪子。徒弟心里真没数么?看上了师娘追进门的小子,被收成徒弟,难道没有自己不受待见的自知?温情脉脉单纯美好的师徒情谊不适用于此。师徒之间,绝不止场面上的父慈子孝,往往有爱恨纠葛。功夫要发展,门派要立足,徒弟必然要超过师父。一代不如一代,哪里还有功夫?有许多东西确实就这么没了。算到传承者头上,要骂一句“对不起祖宗”。而徒弟学走真传,立身扬名之际,师父也是垂垂老矣。人世之中没有许多良心,远近的利害,或许只有真正面对这些的人算得清。捱了谢师锤师父要请客,面子里子上都讲得通。武行明面上是忠孝节悌,内里终究是鹰狼。


师父对徒弟的感情往往比徒弟对师父更深。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废一个人比杀一个人难得多。《一代宗师》马三投靠日本,宫宝森想废了他,难,可是能杀之而不忍。陈识决心毁耿良辰,因为“他是个小人”。然而耿良辰死后,廖凡劈桩的戏表现出的是心痛到极处。徒弟是师父一生心血所系,如同铸剑以人祭,自己亲手成就的艺术品,宁可被他杀了,都不忍心毁了他。《师父》里林希文阴谋毁了郑山傲一世英名,郑山傲的两根手指已然碰上了林希文的眼眶,却最终没能抹林希文一双眼睛。有人说郑山傲是怕报复,这想法很对,可未必见得是十成的原因。


在影院想起许多往事。第一次看《一代宗师》时是人生低谷,在黑灯瞎火的电影院里哭了又哭。哭得最凶的场面是,叶问一言不发,把练拳的木人桩劈成柴火。一个练拳的人,对桩的感情会很深。师父不在的时候,木人桩是师父。木人桩上记载的是一个人所有的过往和成长,桩手上每一处油亮的光泽都是自己一双手千百次的摩挲。国破家亡,战火之中颠沛流离,劈桩之痛,是摔琴焚稿或有不及。

片中也有毁桩。旧时咏春木人桩秘传,不见人。原著中,是耿良辰临死看着卖茶汤的女孩,想起自己没来得及拆下的桩会被她看到,或许是泄露门派机密。电影中拆桩的则是陈识。耿良辰死了,陈识一身黑色西装,拎一把斧子把他练功用的刀桩劈得七零八落。痛心徒弟,也恨自己。




此处带人杀进来的蒋雯丽有一句台词:“连踢八家武馆的战绩就是这东西练出来的?”气急败坏,毫无风度可言。

她不算“不教真的”,她是压根没什么真的。见了真的,那些见不得人的情绪就要一下子涌出来。

好吧,其实她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情绪。

邹馆长这个人物是电影中才有,有点题的功能。很有趣。从头到脚,她没什么真功夫。武行以武立足,邹馆长的徒弟可真都是“师娘教的”。她有的本事,是做场面人。没有立场,见风使舵,却居高临下仪态万方,事儿都办劈叉了话居然也能说得圆,一双嘴皮子兜拢住整个分崩离析的武行。“男人打下的江山,女人要守住”。不管用什么法子,她倒是做到了。

她把场面人做到极致。被陈识捅了一刀,双手夹着刀刃,居然还能一句一句把话说下去。“你没杀过人吧。你知道人肉有多结实?”劈头一问直指人心。习武的多,见血的少。她算得上临危不乱。听见这句话,不知道陈识,我自己手软。

再有,巷战结束,她把新归顺的林希文的副手打发走,说“大人办事”,一个原因是不愿自己出丑。打不过陈识是板上钉钉的事,而料定陈识手下留情。她故作不屑,不起身,坐着,单手用刀。被陈识杀了威风,输了也就输了。

有个朋友问,邹馆长始终男装,只有在见郑山傲的时候穿了旗袍,二人是不是有什么奸情?我的理解,柔弱是女人的武器。邹馆长的男装是因为她的地位和要做的事情,不允许女性化,要撑得住场子,要有威压。而见郑山傲是去以寡妇的身份装可怜,柔弱与性感是理所应当。服装体现的不是二人的关系,而是女人的机心。

“活着,不就是装装样子么。”这个角色把这句话诠释得淋漓尽致,让人没什么赘言。




想说说巷战。


确实妙。调度很好,不乱。第一遍看的时候因为观影节奏被破坏,所以对此有误解。二刷的时候觉得打得很清晰。

(徐皓峰精细。天津街面上不见铁器,所有的长兵擎在手里,卷着草席。撤了草席亮出青子来,像个仪式。邹馆长:“让他看够北方的刀”,陈识拎着一副八斩刀对战各种兵器实在过瘾。此处不作功力的高下之想,斧钺关刀之类的长兵打不过八斩刀是合理的。这些长兵原本都是马上兵器,武将用的。落到地下,当然不管使。八国联军侵华,枪炮替代冷兵器,武行没落,从武器上能看出一个缩影。

再说,一寸长一寸强,但是一寸短一寸巧。巷子逼仄,长兵挥洒不开,弄不好会卡住,短兵却可如鱼得水。斧钺与八斩刀的对战让我想起以前看到的咏春打孙膑拳。孙膑拳擅长远攻,咏春专长贴身近战。理论上咏春还没看到孙膑就死透了,除非——除非在孙膑拳下手之前进入对方一步之内。八斩刀对长兵同样。在巷子里,陈识很容易溜着那些大棍子直接贴上对方的脸。一步之内,那些个长兵还不如条棍子管事儿。所以不论功夫高下,长兵必败。)

——上面两段是我胡说八道。留在这里不删了。楼下评论里有一位@读书人 老师是真行家,他这么说:不津门武人的三尖两刃刀、朴刀都非长兵器,属于长柄的双手兵刃,它们和骑兵所用的,属于不同型号,称其马上兵器,与实相悖,至少,不确切。长兵器,如枪棍等,在巷战中有其益处,因为空间狭促,持短刃者反倒为夹道的两壁阻碍,缩小了移动范围,只能以高低起伏近身,所谓长兵不易施展的是抡舞的花活,长兵地道的用法是直来直去,刺、戳、扎,没有大幅度的抡转,自也不会受空间限制,对长兵使用有碍的,是密林场所,在巷道内,真长兵较短兵有利。




巷战的本来目的是追杀,陈识跑了。是没有人打得过陈识?个人之见未必。

天津武行,外表光鲜内里稀烂。口口声声说要拧成一股绳,实则各谋其利,一盘散沙。规矩也好,道义也罢,没有共同利益,不能对人产生实际的约束——这会导致追杀陈识形式大于内容。陈识一旦跑不出去就是个死,而武馆方面,任何人受了伤都是自己倒霉。贴身近战,双方必有所伤。舍不得一身剐,不如直接认输。故而陈识在搏命,其他人还在希望全身而退。 至于历史上有名号的几位名宿为何不出现,我只当这是电影,没想那么多。楼下评论里有讨论,见仁见智。

每个输家受的都是小伤,但其实死了很多次。一个细节是,陈识的刀背在许多人的要害上划过,意思是能杀而不杀。

一刷的时候感觉节奏很快,许多地方不及思索。比如巷战里面莫名其妙出现的瘸子。

巷战是追杀,追杀中不该出现没有行动能力的人。

高手有很多种,上擂台你死我活的只是其中一种。许多武林名宿年老多病,站也站不起来,靠在床沿上推手照样给少壮拳师来个“挂画”,这是功大欺理。也就是说,只要不拉开打,技术,功力,这些都可以进行较量,都有其适用范围。跟人是不是瘸子没多大关系。

但是近战之中,就是真正的功夫两字一横一竖,使用所有手段,技术,功力,计谋经验,天时地利。用什么都行,阴谋阳谋都是谋,反正最终,我得站着,您得趴下。说瘸子奇怪,是因为他是在这样的大前提之下出现的。怎么打?没法打。为什么不干脆一脚把自行车蹬倒算了。

所以直到二刷时前前后后才想通。

这个人物出场,好节奏。前面是快打,此时陈识将巷子扫空。十八般兵器倒了一地,巷尾立着三扇铡刀。巷头是空的,远处传来自行车的铃声和人的喊声:让一让,让一让。电影也好,小说也罢,优秀的作品讲究箭不空发。这是一个缓冲,两辆自行车闪进巷子,不突兀。骑车的是个学生装,亮出兵器,脚下是八卦的步法。稀烂。此人是戴立忍的学生。我怀疑这个稀烂是导演故意为之——瘸子没法教步法。学生被陈识扔一边去之后,八斩刀就对上了鸳鸯钺。此处有特写,瘸子与陈识,双方都是试手的眼神,无杀意。高手相见,惺惺相惜。陈识输了一招,赢了一招,见识鸳鸯钺的厉害。伤了陈识,前提是不动步。但是在不动步的前提下,可见瘸子至少与陈识旗鼓相当。

戴立忍:好功夫。陈识:好兵器。

瘸子双手把鸳鸯钺往八斩刀上一挂——至此才明白这个人物的用意。此人出场不是为了追杀陈识,而是为了会会英雄。换句话说,这位是真正的看热闹不怕事大。就是想看看,连踢了七家武馆的耿良辰的师父,是个什么角色。这么一来,在探讨性的两招过后,此人把一副鸳鸯钺送给陈识才讲得通。此时陈识的身后只剩三扇铡刀,用鸳鸯钺克制铡刀,或许是一桩夙愿。



那几把开始威风凛凛,后来退了又退的铡刀,有笑点,现场效果很好。八斩刀打不过铡刀。这个在巷战之前有暗示。放火烧红莲寺之后。四把铡刀,别说一起上,就是单个上,陈识也非常吃力。兵器确有相克,哪怕八斩刀的功力高出铡刀一截,赢也是没把握的事。

八斩刀打不过铡刀,但是鸳鸯钺是铡刀的克星。

至此神作出现。陈一拿上鸳鸯钺,身上的功夫分分钟全变成了八卦。咏春拳取中走直,八卦掌溜边钻缝,几乎是阴阳双生。换了鸳鸯钺,就换了全套身法功架。顺理成章,四位老铡刀挂得银瓶泻水,毫无还手之力。


个人认为这是片中神来之笔。常规思路,一门功夫的兵器是拳法的延伸。但是从另一个方面讲,一门功夫的兵器本身就应该会说话,把这门功夫教给人。陈识握着鸳鸯钺,悟了八卦掌,是合情合理水到渠成。


鸳鸯钺是陈识的师父。


陈识走时将鸳鸯钺端端正正摆在巷子正中,是对武者的尊重。戴立忍演得很好,镜头就几个,眼神里全是戏。为此人过往提供无数遐想和可能,确实是神来之笔。个人猜测,这个人怎么瘸的不知道,但应该大有背景。否则一来这件事情容不得他出现,二来玩这么一下,回去也不用混了。再一个,老辈子里自行车不好弄,穷文富武,瘸子大概也很有钱。


扯几闲篇儿。


“拳术自古是秘传”,这句话有很多种理解。直白来说,旧社会,拳术是武人一生立身之本,衣食所资。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自然不能轻易授人。另一方面看,武术是杀人技。各家手法都是为了赢,那这东西知道的人多了自然不会有任何好处。

抛却利益关系,这句话还有一个解释:功夫到了高深处不是师父想教就能教出去。道理就像点火。须得徒弟先有油柴,师父只需要往上扔一个烟头就成了。倘若徒弟是一盆浑水,师父就是点了天都没用。《镖门》里的戴海臣讲过类似的话。戴是刘安顺的师父,只教他形意拳的刚劲却未教柔劲,最后用一把无鞘之刀让大战之前的刘安顺自己悟透这一层——又是一个以兵器为师的例子。


《火烧红莲寺》,陈识被按在地上,递给他刀的是林希文的随从。第一遍看的时候,这个关节我没有看清。一直没把黄觉当个好演员,可是他表现真好。尤其是死前,难以置信的眼神与茫然徒劳的挣扎,让人难忘极了。


还有啊,片头耿良辰受伤,卖茶汤的女孩剪了一綹头发点燃,是给他止血。头发烧成灰,医书上叫“血余炭”。点燃的时候可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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