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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背着药箱的医生

 汉青的马甲 2015-12-25

城里人看病有讲究,吃公家饭的,都有一张医保卡,得大病者到指定的一级医院、得不大不小病者去规定的二级医院、得小病者到规定的三级医院;不需要去医院但需要吃药者,拿医保卡到相对应的药店刷卡买药。普通小市民、没有公家饭可吃者,得病后,自己选择医院,想去哪儿看病就去哪儿看病,反正没有地方给你报销。

总之,城市居民看病相当方便。农村条件可就差远了,特别是我的故乡,处于远离城市的山坳里,得病后既没有条件好的医疗机构,更没有地方给你报销医药费——现在有了医保,能报销者几乎寥寥。得大病者,如果家庭条件好,还能兴师动众,找亲戚朋友帮忙,张罗到百十里远的地区医院就医,条件差的就只能躺在炕上等死;得小病者用命硬抗,顶多到村里的私人诊所看看。在故乡的土地上,乡村医生显得特别吃香。

我小的时候,记得很清楚,大队保健站里有两个赤脚医生,一个姓许,一个姓谢。保健站就扎在我家院子下面的队部里。我们大队共有六个自然村,这六个村子只要有人病了,来叫他们,都要去看的。两个赤脚医生是有分工的,许医生负责走村户去看病,谢医生在保健站药店负责司药。一主外,一主内。

许医生比父亲年龄大,叫伯伯,面目黝黑,镶有金牙,说话时嘴里就闪闪发光——那时代镶金牙是时髦,牙齿没问题者也要往上套个金色的牙套不过,我相信许医生的金牙完全是牙齿本身的需要。一双浓眉又黑又粗卧在眼眶上,很恶,给我印象极深但为人却和善,医术也好。谁家有病人了,随叫随到,饭时赶到谁家就在谁家吃饭。吃饭也不讲究,有好的吃好的,有赖的就吃赖的。

我奶奶身体不好,老是病病恹恹的,我经常叫许伯伯来家里看病。许伯伯背着药箱从村里走过的姿态,卓尔不群,非常潇洒。村里人很是羡慕这个不需出苦力,就能挣钱的差事。不过,吸引我的却是他肩上背的那只药箱,总想看看里面的内容。

有次,许伯伯来我家给奶奶看病,我就趁机把这个百宝箱看了个究竟。先说外观,棕色、长方形、圆顶盖,正面有醒目的红十字标志。再看里面,分两层设置,上面一层是方格,有各种各样的工具,下面一层放置了药物等东西。我在这药箱里见过小小的手术刀,月牙般一点点,见过镊子,见过包扎伤口用的纱布,还有红药水等稀罕物。

奶奶得的什么病,我从来不知道,也不问,问也听不懂。反正每次看见许伯伯给奶奶号完脉,就是打针。我站在旁边很稀奇、很认真地观看。许伯伯挽袖子,洗手,打开那精致的注射器盒子,从里面取出注射器针管、针头。先把针头放进开水碗里烫一会儿,拿着注射器在开水碗里来回地抽几次,这就是消毒的全过程。

再把针头对在注射器管上,从药箱里拿出一枚小小的砂轮,在药支瓶上轻轻一划,用手一掰,小小药支瓶开了,用针管去吸里面的药水,再把药水进另一支药粉瓶里。用手狠劲地摇,等药水与药粉完全融为一体后,再吸进注射器针管里。把针管举起来朝着亮处照照,再用手指轻轻地弹击注射器针管,确定针管里没有气泡了,这才用镊子夹起一小块药棉球,在奶奶的胳膊上擦一擦,扎针、推药水,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这是静脉注射,更多的时候是肌肉注射,那是要在屁股上扎的。我刚开始看得很害怕,后来慢慢不怕了。长大后,我还给家里人打过针——当然那是肌肉注射,静脉注射我是不敢的,这完全得益于早年观察许伯伯给奶奶打针的结果。

谢医生年纪比较轻,按辈分我叫他哥哥,主管司药。许伯伯每次给奶奶看完病,开了药方,我就到保健站让谢医生抓药。谢医生根据许伯伯的药方,从那又高又大的药柜中不同的药匣子里熟练地拿出各种不同的药物来,称好、包好。算盘子噼里啪啦一阵拨,价格出来了,给钱走人。有时候也可以赊账,谢医生有个账本,专门记载赊账者。

谢医生专职司药,也有一只漂亮的药箱,一出门就背在肩上。谢医生患有小儿麻痹,走路一瘸一拐。背着药箱的谢医生,远远没有许伯伯那样的有风采,不过依然惹来村人艳羡。背后不停地议论,啥人有啥福,腿脚不好有份好工作,也值了。

谢医生跟我是一个大队的,家就在邻村,他基本每天都要回家。到了下午太阳翻过村后那座山时,准会看到他一瘸一拐很吃力地爬上那面坡回家去;早上迎着满脸的朝阳又从那面坡上一瘸一拐地走下来。许伯伯不跟我一个大队,家离得较远,经常住在保健站里。

有一次,许伯伯不在保健站,我就叫了谢医生给奶奶扎针。谢医生不小心把针给扎漏了,奶奶的胳膊顿时肿得又粗又青,把谢医生给吓坏了,赶紧拿热毛巾来塌,就这样还是肿了好几天。

其实,这也没什么,我们家人也没有怪罪谢医生。也许是自尊心作祟,谢医生多少对我们家有意见了。有一次,也是许伯伯不在,我专门到邻村谢医生家里叫他,谢医生表情难看,说话阴阳怪气,一句一个我看不了,你们去叫许医生吧。搞得我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很尴尬。

村里有保健站,有赤脚医生,村里人还是尽量不去看医生,看病要花钱,老百姓缺钱啊。感觉身体不舒服,就自己扛着,或者弄点土方子治。爷爷经常给自己配药吃,家里常年备有黄芩、柴胡、老汉腿、连翘等草药,这些都是爷爷上山采挖的,竹叶是从买回来的扫帚上捋下来的。

我曾跟爷爷上山采挖过药材,现在我还能辨认出不少草药呢。村里有一位老先生,比我爷爷大一岁,地主老财家庭出身。不是医生,比医生有学问,经常给人看病,所开的药都是草药。爷爷穷苦人出身,没上过学、读过书,但是爱琢磨,善钻研,也有一套看病的套路他不给别人看病,只给自己看。哪儿疼哪儿痒自己知道,熬上几味草药一喝,好了。记得最清楚的就是爷爷觉得头晕上火了,喝一颗生鸡蛋,火气就下去了。

后来,许伯伯年龄大了,不在我们大队保健站工作了,回到了他们村子。保健站来了一位年轻的姓苏的医生,他是我大队另一个村子的人。这个期间,我出去上学了,到底谢医生、苏医生之间怎么合作的,后来又怎么分开的,就不甚了了。

改革开放以后,大队保健站不存在了,谢医生也回了家。原来的保健站摇身一变,成了苏医生的私人诊所。苏医生背着药箱不辞劳苦地每天在几个村子来回跑,给人看病,为群众服务,态度好,嘴巴甜,腿把勤。生意——已经成为生意了——自然很火。

再后来,苏医生把诊所搬到了公路边,修了崭新的门面房。此时,诊所面对的已经不是原来区区几个村子了,而是周边几十个村子。看病的人多了,药品的需求量增大了,苏医生就常常到山下的药品市场进货。人手缺了,苏医生的儿子就子承父业,打起了下手。我小时候难得一见的输液现象在乡下早已司空见惯了,到苏医生诊所输液的人排成了队。

不过,苏医生的诊所后来还是出事了。我家的邻居,一个年仅五十多岁的壮年汉子,因为小小一个感冒,在苏医生的诊所输液时却发生了意外,死在诊所里。死者的家人哭死去活来,刚开始还准备报案,采取法律手段解决,后来还是苏医生神通广大,花了几个钱,把事情压了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前两年我回时路过苏医生的诊所,依然能感受到那种忙碌和热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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