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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每一个朴素的日子都过成良辰

 汉青的马甲 2015-12-26

晏屏生活在繁华的都市——深圳,任职文案,没有孩子,习惯于让所有的生活都按照她的逻辑和模式运行;

奶奶生活在封闭的乡下——南溪,世代耕作,乐天知命。

十年前,奶奶被家人接到深圳,晏屏每周都陪奶奶爬梧桐山,到大梅沙捡贝壳,每月架她去香港,给她买了iPad,让奶奶整天对汤姆猫说话,教她打Angry Birds、甚至打“怪兽”和“僵尸”,希冀这些日新月异的新鲜东西能够堆砌奶奶的幸福感。

可是,突然有一天,奶奶把回乡的车票买了——没有办法,晏屏只好送奶奶回到那个从未见过的祖籍。曾以为,奶奶那样的老人,只是固执、偏颇、恋旧,不想尝试新鲜事物,可是在南溪生活一段时间后,她才发现生活存在另一种可能。

石涧流下的水、地里种出的食物,从山间吹来的风,所养育出来的那份人的情趣,他们简单、接纳、不被惊动,始终在那里。他们把那些面对沉默的远山、土地,日复一日劳作的的朴素日子,丰满盈润地过成了一个个良辰。

从忙碌的都市来到安静的山村,映照着自己过往生活的粗糙与不堪。他们用漫长的时间吃一顿早餐;收集四季的植物来泡澡;太阳下山后慢慢地牵头牛去吃草;寒冷的冬夜在灶膛前围炉夜话。当我们披星戴月赶地铁去上班的时候,他们正在厨房里伸出一个网兜从池塘里捞一条鱼放在案板上;当我们在格子间为某个方案忙得焦头烂额之时,他们正在初冬的暖阳里蒸一锅糯米等它发酵开始自酿米酒……

南溪这个小山村,背靠南远山,清澈的碧溪水沿着村庄蜿蜒而过,南溪因此得名。南溪人大多依山临水而居。站在我们家所在的充盈坡上放眼望去,似乎突然明白奶奶说的:南溪的女人自古都是一窝一窝地生。

李婶家的三儿媳妇生完孩子后,我看到她在床上端着一个硕大的陶瓷钵,一口气喝掉五大碗汤,我同她没聊几句,她奶水溢得啪嗒啪嗒往下掉。身边喝饱了奶的孩子紧闭着嘴巴睡得香甜。她托着流着奶汁的乳房对我说:“你接点喝吧?”喝产妇的奶在南溪人看来,表示你们亲密无间,相当于男人的歃血为盟。

像荷兰的风车一样,南溪的田间布满水车,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给田园风情增添古老韵味。夏夜吃过晚饭后,南溪人通常会相约道:踩水车去吧!田间地头的水车上不一会儿都站满了人,先站上水车的人放开嗓子唱起山歌,排除等待的也加入这种不着调的合唱。

在奶奶眼里,一年不是由几月几号星期几组成,而是万物细微的变化绵延复始。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按一定的季节时令活动,这在她生活里是笃定而坚守的。奶奶珍惜每一棵草、没错过每一颗晶莹的露珠。

我对南溪生活的向往是从一个香樟木桶开始的:拥有被杜鹃叫醒的早晨,沿着梯田散步,在院子桂花下喝碗清粥,品着奶奶亲手做的糯米酒,尝着带点辣味的醋泡萝卜和几碟老坛酸菜,晚上泡在热气腾腾的木桶里。夏天到了,把有着经年植物芳香的木桶,抬到院子里注满井水,丢进艾草、菖蒲、甘松,让阳光把水晒得温热,把植物的香味慢慢浸泡出来。夕阳西下,暑气消退时,罗裳轻解,所自己缓缓泡入水中,看红日从南远山下沉,流泉、银杏、桂花、石榴、山涧飞瀑点缀身旁,泡至晚间,仰头细数星辰。

南溪从来不是与世隔绝,有些生活方式,比如去高山上挑山涧水来蒸饭,打火把去劳作,一方面源于先人遗留的习惯,也是与自然的一种相生。有电,但人们更愿意在冬日堂屋里燃一盏青灯;有手机信号,不过人们觉得生活里并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对着它来交代,还是将口讯通过不同的人由脚步来传递——不是原始,而是承袭。

屏山墟市天色朦胧就开市,天亮后不久就收市。南溪人每回要打着火把走山路去赶墟。大家的萝筐从山脚摆到山腰,晨曦微露时刚从田园里采摘下来的,带着晶莹的露珠鲜活地迎风招展。人们提着、挑着、放着、抱着、端着各种箩筐、背篓、竹匾、篮子,蔬菜水果都不用称,按颗、论个,切块或者手抓。有人相互看上了眼,用瓜换了红薯,或是咸鸭蛋换鱼干,还有人觉得自家存放了五年的醋泡萝卜完全值得同别人交换一罐蜂蜜。

有个人抱着老母鸡走了一个上午都没有卖,无论谁打听价格都说不卖。原来,自从老伴去世后,他一直把这只老母鸡当成他的宠物,每逢墟市,都带着它来看看热闹。

一对父子合力抬着一缸酒,他们卖酒的方式,不是吆喝,不是叫卖,也不曾在酒坛上贴个广告,而是在坛盖上放个酒斗,走过的人拿起酒斗在坛里舀一口喝,抿紧嘴巴,啊地长舒一口气:好酒。然后走。他们的酒至少一半是被免费品尝掉,但依然认真地守着大酒坛,仿佛走十几里山路到这里,就是为了得到别人赞同,让更多的人品尝到。

除却冬天,其他三季,南溪人基本都打赤足出门劳作,踩在松软的泥土上,有时脚底被槐树的刺扎到。更多的时候是种自然在足间缓缓抚摸的纵情。被各种工业和人造的东西足量包裹,一年四季觉不到细致或粗糙,是非常可怕的堕落。

我相信,南溪人依旧会保有这种生活方式,很久,很久。我更相信,那里的人们,有一种不去主动迎接的骄傲,拥有一种“够了”的情怀,不去苛求太多,从而在人与人、人与事之间创造更加合理而美妙的关系与秩序。

秋天入夜,村里总响起几声锣鼓,大家上山天黑未回时,空旷寂静的山村唯有锣鼓才能催人下山,南溪人觉得没回来的在山中被女鬼迷住了,其实那不过是午餐的米酒和午后的艳阳把他们醉倒在山头。

我和安虎一起去山上采野果时,看到躺在落叶堆上睡觉的人,开始还以为中暑或是遭遇不测,比如被野猪咬伤、狗熊拍肩。走近听到均匀的呼噜声,才知道他们正在柔软的树叶上做着香甜的美梦,而有些人旁边还放着葫芦酒壶。阳光照射下,他绯红的脸上无声地诉说不久前的一顿美餐。

点灯和燃灯都是风情的动词,南溪静寂的夜晚,每家屋中皆置油灯一盏,有着“向晚灯烛荧煌,上下映照”的晚唐风韵。站在充盈坡上看,星星点点,错落有致,整个山村呈现一种“车怠马烦客忘归,兰膏明烛承夜辉”之景。

春秋季无论什么花落,奶奶都会小心扫起晒干,分门别类装在各种罐坛瓶子里,堪称晚年林黛玉,现在我终于知道它们的用途:甘菊、橙花、夜来香,晴朗的日子和薄阴的夜晚,下雨和起雾时奶奶依天气不同,每天轮番放些干花在油灯里,或是放入薄荷叶、菖蒲叶、干松枝、香樟屑。有时也放一些茶叶,点灯后,煎茶的香味弥漫开来,像刚焙过的咖啡。

我无法评价宗太爷的书法,但是我喜欢的是这种仪式:还有一些人在传统的中国年里,让一个老人写一辈子对联。他们年复一年带着或许微薄的礼物来做一次探访,做着这些微小而郑重的事情。他们没有力量使其壮大或高尚,只是用一只只鸡腿、一块块腊肉,守护着农耕时代的书卷气息。

作者 | 晏屏

节选自《把每一个朴素的日子都过成良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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