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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从一张白纸开始 | 唐晓渡诗选

 汉青的马甲 2015-12-27

唐晓渡



唐晓渡,1954年1月生。1982年1月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作家出版社编审、《当代国际诗坛》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大学新诗研究所研究员。多年来主要致力于中国当代诗歌,尤其是先锋诗歌的研究、评论和编纂工作,兼及诗歌创作和翻译。著有诗论、诗歌随笔集《唐晓渡诗学论集》、《今天是每一天》等七种;译有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文论集《小说的艺术》,以及S.普拉斯、V.哈维尔、C.米沃什、Z.赫伯特、M.赫鲁伯等诗人、作家的部分作品;主编'二十世纪外国大诗人丛书'多卷本、'当代诗歌潮流回顾丛书'多卷本、'帕米尔当代诗歌典藏'多卷本等;另编选有《中国当代实验诗选》《当代先锋诗三十年--谱系和典藏》等十数种诗选。参与创办民间诗刊《幸存者》《现代汉诗》。评论和诗歌作品被收入国内外多种选(译)本。2012年获首届'教育部名栏·现当代诗学研究奖'。2013年获第二届'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家奖'。




唐晓渡诗选

本楼第十三层(组诗)




住进本楼第十三层

说不清该幸福还是忧伤

我当然喜欢高高在上

却又怀疑这数字是否

真的隐含着某种不祥


有人告诫要装上双保险门锁

有人推销猫眼二元一副立等可装

殷勤的客人旋转的陀螺

全不知我城府九丈,墙中有墙


俯临阳台才真的感到一阵心慌

一只白翎信鸽

正在冥色的脚下无端滑翔

这温柔的灵禽究竟来自何方

我转身进屋

房门却已先我

砰然关上




死亡玫瑰


无名的弓手潜伏在皮肤深处

精心计算的疯狂如火如荼

红色的箭矢残忍的蜂群

五指一阵颤动,那玫瑰

已盛开于虎口之侧

层出不穷


花瓣覆盖花瓣

像脚印扣压着脚印

一根刺,一声被遗忘的呼救

叶缘沉痛旋转

暴露芬芳的秘密

岁月的根越陷越深,直到

攥紧一块泥潭般的腐肉。而


达利的孩子已经走远

贝壳里的大海

也早分不清天空和尸斑

死亡盛大的面具涂满胭脂——

玫瑰玫瑰,你剧毒的燃烧

将把我留给灰烬

还是火焰?




额 角



向谁呈现?这道丰盈的峭壁

又为了谁?大群失巢的雪鸥

落下又飞起。谁将捡拾

星星的翎羽?如随手抹去

前襟沾上的面包屑


以苍蝇的复眼观察世界

垂直的那一只是我

阴面阳面一概恒温

我凭什么测知

触摸处是接纳,亦或拒绝


终于是晴天。终于编织好

腈纶棉衬里的双翼

微温的杯子熨平最后一道皱折

随手泼去残茶

我的脚跟正跃跃欲试




暮色如网,幽闭起最后一道水光

我的手在摸

受惊的鱼儿

向下。向上


芦花无声飘落

苇叶却犹自身着时装

'好漂亮!'

谁的声音又尖又涩

钻石刀一闪。玻璃纯洁

如初,以便烙上最深刻的创伤


所及处一派冰凉

浆声已远。今宵这小小的船儿

将缆系何方?

我的手在摸。而


与另一只手在空中猝然相撞

茫然紧握。又茫然松开

情场失意一声不响




不动声色


就这样临窗独坐不动声色

看两指明灭处

怎样变幻青青的云雾


青青的云雾,轻轻的头颅


兀然一片水声

风暴中亢奋的桅杆

渴望黑礁石的爱抚


血流如注。身前身后波浪的脚步

呼救声此起彼伏

谁的瞳孔中张起第一面帆

又一面帆

白内障眼药国内首创

可确保手到病除


我冷冷吐出艾略特的剩烟头

潮音冷冷吐出了我

荒凉的海滩上

一只寄居蟹仍在怅然守护

它是否仍在惦记

那在沙烁中

被暗暗孕育着的珍珠




致一只波斯猫


午夜的门廊里一道白光

恍若上帝姗姗来访

无声潜入,比黑夜的丝绒更柔软

步步生莲,我闻到

空气中浮动着幽幽兰香


碧蓝的眼睛横断雍容华贵

暗渡无头之躯

往菜花金黄的故乡

扇开秘密的火焰闪闪烁烁

星空遽然涌入

抖落遍地寒霜的光芒


降临归去同一只脚掌

梅迹点点,稳住趁夜发酵的雪浆

扫帚微茫自北向南淡淡扫过

八六年冬末某日

我隐进你明亮的阴影

像一个被转眼废黜的君王


1987



——给我的孩子


镜子挂在墙上

我们悬在镜中

毛茸茸的笑声把镜面擦了又擦

——'这是爸爸'

一根百合的手指探进明亮的虚空


一根百合的手指来自明亮的虚空

——'这是爸爸'

水银的笑声在心底镀了又镀

我们隐入墙内

镜子飞向空中


1988




那不能伤害我


不!那不能伤害我

就像风不能伤害玻璃

风在吹。玻璃嘤嘤作响

如同我最初的哭泣

但不是因为你

不是因为谁

风是风。玻璃是玻璃

我迎风站立

凝视另一个人

在玻璃那边哭泣

风仍在吹

玻璃仍嘤嘤作响

风是风。玻璃是玻璃

风再大,玻璃不会破碎


1990年




叫出你的名字


叫出你的名字

就是召唤月亮、星辰和大地

光流尽荒漠

桑田无边涌起

一只蚕蛹咬破茧壳

我叫出你的名字


叫出你的名字

就是召唤根、鲜花和果实

麦芒刺痛天空

云烟横布心事

一叶利刃滑过咽喉

我叫出你的名字


叫出你的名字

就是召唤风、波涛和神迹

落日挽紧帆篷

群鸟飞进海市

一块石头滚下山坡

我叫出你的名字


叫出你的名字

就是召唤我自己

帷幔次第拉开

玻璃澄清墙壁

唯一的钥匙折断锁孔

我只好沉默。只好让沉默


叫出

叫出你的名字


1990年




无题三首



之一


递你一支烟

连同我的臂膀

连同火竖在我掌心的波浪

燃烧的唇线比黑暗更锋利

'女人抽烟不好'

——我刚想开口

夜已被隐隐灼伤


警灯闪亮

谁会把一生叼在嘴上

——————

呼吸 呼吸 呼吸

呼吸呼吸呼吸呼吸

红 更红 再红些

——就这样!必须这样!只能这样!


晨曦微茫

夜在墙角脱下黑色的大氅

远处有雄鸡在试着打鸣

身边有人耳语:光!

呵,更多的光!


而那些吸剩的烟头听不见

它们埋在灰烬里一声不响

苍白 冷淡 深刻

比烟缸更是烟缸


1991年



之二


天亮时

一切都不会留下痕迹

就像风

会在大雪中不知不觉止息


花会卸下红妆

叶会再度蜷曲

鱼会重新贴紧礁盘

水银柱会回到先前的刻度

像坐怀不乱的寡妇

守住余生贞洁


而你会怔怔起身

纵兵过河掠地围城

激愤 粗暴 僵硬

像普拉斯的黑皮靴

一路称孤道寡

把镜子里的脸

统统踏成煤粉


最后是你自己的脸

你突然大叫心疼

晕眩 呕吐不止

从容仆倒在地

化为一张白纸


1992年



之三


愤怒的柳树把春天扯成棉絮

玫瑰在咆哮。灰烬喷吐着新意

当然火焰有可能熄灭于半空

但落地之前

谁曾对你说,我将离去!


我将离去……

我又能去往哪里?

在刀锋上跳舞

我的脚早已鲜血淋漓

白的血。白白的血

瑜伽功教我向上腾跃

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这就是罪!

是前世就已挖成陷阱的罪

因无辜而格外残忍

谁不服,谁就越陷越深

黑水晶面对铁锤必须绽开微笑

我说过,我罪孽深重


这是唯一的真实。其余都是谎言

但真实的谎言比铁锤更令人动容

你看它步步生莲,旋舞得有多精彩

如同我梦幻般悬在空中

跺脚、叹气、抓耳挠腮

像一个幕间小丑

和哈哈大笑的观众一起

对着自己起哄——


是的,这就是罪

是不服不行的罪!

谁能测出从玫瑰到刀锋的距离?

在灰烬中跳舞


我哪儿都不去!


1992




五月的蔷薇

——致R. Y


当然,这是一个秘密——

缠绵的藤蔓

怎样从荆棘丛中

一把抓住春天


却不知怎么打开

就这么暗暗攥着

整整一个冬天的蓄积

憋得血管发蓝


迎春开过,樱花开过

然后是桃花、杏花

压缩再压缩的热情

竟会有雪花的冷淡


慢。必须是慢!

忍耐缓解着忍耐的负担

这世上不会有过时的芳香

看那些在风中晃动的小拳头


——我的花事,一百万颗

瞬时齐爆的集束炸弹!


2002,5,4




新疆二首



木赛莱斯


木赛莱斯,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资深酒徒,玩不转葡萄和老虎的游戏。

我知道老虎有时会潜进酒里成为它的骨头,

但葡萄怎么能化入老虎的血液?


斑斓的虎爪在雪地上印下朵朵梅花时,

火狐正在洞穴中酣睡,

在它涎水里东躲西藏的小白鸽,

也还来不及找到自己的影子。

是哪一场欲望的雪崩,

把它们埋进同一个木桶?

而什么样的木桶才配得上

'砰砰'发酵的葡萄血,并装下

在宿醉中相互砥砺的天山戈壁?


而谁又是今夜的葡萄和老虎?

谁的爪子,将把诗人的小蛮腰揉碎?

太灿烂的晚霞克制住千里风尘,

你红着脸,又接过一只软耷耷的纸杯。


2006年



大峡谷


看那看不见的

想那不在场的


一只鹰久久悬停在云端

倏忽,一道黑色的闪电


但肯定不是那把斧子

它的血,也不足以把山体染红


什么样的孤愤足以裂开自身

缓缓旋转着,升向天空


沐浴着自己的呼啸和血

两列相向的胸膛,同一股穿堂风


没有拥抱,也不是诱惑

我们无言地没入这巨大的伤痛


一股清澈的泉水流到脚边

悄然隐进沙地,无影无踪


2006年




什么样的月光


什么样的月光

让这混凝土的大坝也变得柔软

什么样的月光

使万物归一,同眠在这皎银的臂弯


什么样的月光

是一种抚慰也是一种伤害

什么样的月光

令沐浴者既肃穆沉稳又惊惶不安


摆不脱的身影在脚下吞吞吐吐

像打了结的舌头在词典中反复试探

这样的月光或许要求一座教堂

犹豫的孩子,该向谁领取你的圣餐


一只透明的大手由远及近缓缓罩下

鱼鳍黝黑,无声划破深静的水面


2010,9




火车上想到佛光山


疾驰的树冠突然萌出雪意,

下一秒钟,乌鸦的翅膀下已是一派晶莹。

这沉重的肉身如此轻易地就穿越了两界,

我是否可以不着急叹息行路难?


是火车在动,还是雪在动?

或许它们都没动,是我的心在融冰。

大风呼隆隆涌进敞开的时间隧道,

远山沉寂,如一座悬浮的大雄宝殿。


这火车一直在跑,为什么会晚点?

我一直傻坐着,为什么会想到佛光山?

一个女孩在惊叫:妈妈,看,大海!

窗外缓缓移过灰色的湖面。


一个人总是在笑而另一个总在流汗,

怎样的心境,让他无视十分钟后火车就要到站?

呵口气,我在窗玻璃上随手勾出一棵菩提,

它的后面,亲爱的大师,正升起您永恒不变的脸。


            2013,2,8,旅次



靖 庐

致S.M


总是从一张白纸开始

兀然落点丶布横

然后驭气而行,势所必至

然后千峰万壑,满眼云烟,可言格局

说什么计白当黑计黑当白

只手抚平黑白两道

掌心里绵绵不绝如涌的

无非那一抹隐隐的青


总是从不计黑白开始

水墨商量丶洇开

然后天高云旷,心庐自结

然后长河落日,杂树生花,大礼初成

那年你醉卧湖滨时我正狂歌于大漠深处

有谁识得两行苔痕终将发育成某种疾病

彳亍徘徊。生生复生生的

无非那一路隐隐的青


总是从某种疾病开始

无端微笑丶叹息

然后星垂平野,月涌大江

然后昆仑静静旋转,幽兰谷底潜行

日前梦中大雪纷纷又雷声凛凛

从北滚到南,复从南滚到北

颠摆震盪。风暴眼中稳稳立着的

无非那一柱隐隐的青


2014,10,02,仪征




甲午立冬怀陈超


当年我给你读一首已经发黄的诗,

寒风在窗外嘬着尖厉的嘴唇。


我读:绿叶飘零。它们飘零。

一片跟着一片,它们飘零……


你叹息复摇头:'这意象和节奏

让我看见风中的刀,有点儿残忍!'


那时我们都还足够年轻,

如同这园子里大片次生的银杏。


我喜欢银杏。尤喜秋意渐深时

它们在阳光下忍着金黄慢慢透出的宁静。


'宁静即辉煌。瞧这些叶子,多好。

一种必要的幻觉……只是别起风。'


几天前对妻子说这些时并没有想到你,

更没想到刀未必隐于风,而霹雳也可以炸于晌晴。


起过风吗?记忆比红色预警的霾还要阴。

但今天天气确实好,好到我不得不自认


已是一个老人,搞不懂所有的银杏叶为什么会漏夜落尽?

枝头秋阳那么亮,身上却这样冷?


2014,11,7,立冬。陈超离世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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