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轴承厂6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老好人儿 2015-12-28

轴承厂6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1969年,为了建厂而长眠在山沟里的第一个人是金淑英。

凶悍的永定河在安家庄的山脚下突然文静起来了,显得欢快而活泼。

 
 


永定河从斋堂雁翅一路而下,在安家庄顺山势转了一个大弯。这里河床一片开阔,水面变阔清澈见底。铺满河床的鹅卵石与急流相互撞击掀起一片白色的波浪。

河水大部分地方很浅,有的地方最多也就没过大腿,一些较大的巨石甚至在河中间形成一个个突出的孤岛。谁也不知道这里面暗藏的巨大危机。

 
 


那天是7月中旬的一个炎热的下午。大地蒸腾着滚滚的热浪。

 

王桐那天的任务是带领学生们在河边拣石头。拣来的石头用来垒围墙,为国家节约富贵的建筑材料。

王桐是来自北京机修厂的工人,带着火热的激情来到轴承厂这个军工单位来支援三线建设。虽然不到30岁,但比起那些十来岁的学生,他是老资格的师傅与领导了。一到这里就被任命为副连长,负责管理学生的生活与合理分配每个人的劳动。

其实也用不着他来监督管理,学生们即努力又热情,刚参加工作积极性都很高,

围墙还差最后一小块。今天他分派了一队女生,金淑英是其中的一个。其他大部分同学都去东大地那边平地了。东大地正在盖宿舍,同学们把一片无人认领的荒坟铲平,挖出的零碎骨头收集起来统一埋在其它地方。

七月流火天气炎热,一直挂在天边的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女生们肩扛手搬干得汗流浃背,一个个面孔红扑扑的像熟透的水果。

今天下午,太阳仿佛移动得特别慢,恋恋不舍地在天空注视着年青的学生们,把山谷里清凉的风都烤得热烘烘的。

王桐抬起头看了看已经偏西的烈日,差不多该收工了,而且石头也大约够用了,今天是最后一天,大家干了一个多星期,应该早点回去吧。于是王桐迎着夕阳对学生们喊了一句,收工了,不干了,回去休息吧。他有这个权力,所有人都服从他的命令,这让他很有成就感。

大家纷纷停下手,伸伸腰。

金淑英觉得有点累。搬了一天石头,腰都酸了,阳光像一片耀眼的金箔贴在皮肤上紧巴巴的。脸上淌着汗,头发里也是湿漉漉的。

听到歇工的命令,几个女伴走过来叫金淑英,一块到河边去,洗洗脸上的汗水。这几天来,她们每天都是这样,没人想到今天会有什么不同。

山里的河水清亮亮的,沁人肺腑。脱下鞋子,把脚浸在冰凉的水里,看着水流在脚指缝间流动,捧起亮晶晶的水花像欢快的鱼。她们在阳光下尽情享受着一天辛苦劳动换来的欢乐。

王桐说,涨水了,咱们走吧。同学们抬头向上游看了一眼,远处一道白线沿着河床奔腾而来,

下午4点钟左右是涨水的时间,官厅水库每到这个时间就定时放水,水流夹着巨浪哗的一下就冲过来,仿佛千军万马。

其实所有人站的地方水都不深,即使河水涨起来的时候也只能没到膝盖。大家从从容容地趟着水回到岸边。

最先上岸的就是金英淑。她个子不高,瘦瘦的,像只灵活的小猫,年纪也是几个人中最小的,上个月刚刚过完16岁生日。

大家穿上鞋,纷纷往回走。

女生们下水的时候,脱下的鞋子是在岸边干燥的地方。现在水涨起来,原来干燥的地方正被河水逐渐地占领。

小金的鞋子今天靠河水有点近。那是一双白色的旧网球鞋,还是初二时姐姐给她的。她总是拣姐姐剩下的衣服鞋子穿,这双鞋经过姐姐的脚再传给她,在她的脚上又穿了大约两年多,鞋边有点破损,但她还是很珍爱这双鞋。她从小学的时候,就一直羡慕班里一个穿白球鞋的高个女生,那个时代女同学都穿扣纽绊的黑布鞋,只有那个女生穿着白球鞋又出众又好看,在那个时代,家长能给一个小女孩买一双白球鞋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那一年姐姐上初中时,姥姥给姐姐买了一双白球鞋,说好姐姐先穿两年,等小淑英长大了,再给淑英穿。小金是穿着姥姥送给她们的白球鞋来到厂里报到的。

其实那天小金只要把那双鞋再远离河水半尺,后面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被水冲走的只是一只鞋,直到事情发生后很长一段时间,另一只还完好无损地呆在原来的地方。一切都只差那么一点点。

小金上岸时河水已经开始上涨了,小金赶紧过去拣自己心爱的白球鞋。可就在她弯腰去拣鞋子时,一个雪花一样的浪头打过来,鞋子在她眼前小船一样漂起来了,她竟然没够到。

一切都是一瞬间发生的!

水涌上来,鞋子漂起来就向下游冲过去,小金奋力去追,想要拣起那只鞋。最近一段时间她们都在岸边拣石头,她们已经习惯了与清澈的河水打交道。

王桐与岸上的两个女生看了看小金,他们也没意识到危险正在临近。

王桐事后非常后悔,他当时为什么没有马上把小金拉回来,或者至少也应该喊一句,小金,快回来!小金可能为了服从他这个大领导的命令,就不去追那只鞋了。

但他当时做的只是一边往回走,一边回头喊了一句,小金,小心点!

其他的女伴也没注意到小金会有什么危险,她们大部分都已经穿好鞋,在往回走,有两个女生,和小金关系特别好的,还在岸边等着小金,准备把鞋拣回来,一块回宿舍呢。

当王桐再次回过头来,他肯定以为小金拣到鞋,已经回到岸边了。这时小金可能确实已经抓到那鞋了。他只看到她弯下腰在水中挣扎了一下。

这都是几秒钟内发生的事情。在小金站过的地方,水依然还是那么浅,刚刚没过大腿,如果在正常的情况下,是绝不会淹死人的。

可是安家庄那个浅滩水流特别急,现在又是上游放水的时候。小金在水中打了一个趔趄。

脚下的鹅卵石经过河水长年累月的浸泡,长满了青苔,滑得像一条条泥鳅。小金就是被鹅卵石滑倒的。她根本没有料到,她滑倒后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水太急了,水面上翻滚着白花花的巨浪,仿佛水中涌动着无数头暴怒的狮子。人在水中一倒下,就很难再站起来,而且这时的人,由于在水中没有任何可以依托之物,会立即被水流冲走,毫无反抗之力。

岸上所有的女生,还有王桐,都睁大了惊愕的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金淑英随着水流滚滚而去,小金16岁的美丽年华刹那间消失在不远处一片浪涛之中一去不回了。

水面恢复了往日的欢腾喧嚣,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夕阳将山脚下一排排高大的钻天杨沉浸在金红色的晚霞里,树叶在晚风中窃窃私语,汹涌的永定河水翻着浪花沿着河谷向东而去,像是在唱着一首凄婉的哀歌。

西沉的太阳发出了一句无声的叹息,那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

  

 

在金淑英被河水冲走的一瞬间,所有岸边的女生都惊呆了。她们被吓坏了,来不及想什么,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们不知所措。只有王桐不一样,他是副连长,是这里的负责人,是大家的主心骨,在学生们眼中,他还是一个长辈,尽管那年他也只有二十多岁,他只比那些小女生大10岁。

突发的灾难需要他立即做出决定。

王桐在机修厂的时候就是一个好工人。他多年来遵守劳动纪律,工作表现积极,听党话跟领导走。国家搞战备,建设小三线,组织北京市内的优秀技术工人支援山沟里的954乙信箱,他头一个报了名,响应祖国号召,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自己考验自己。离开市内温暖的家,来到了偏僻的清水涧。由于工作积极,被列为党组织重点发展对象,下周就要开党员会讨论他的入党问题了。

 

多年来社会的宣传和党的教育告诉他,在这种时刻,不管有多么危险,他都应该跳下水去,救人!

欧阳海、王杰、刘英俊、蔡永祥、金训华……无数时代中涌现的英雄,他们或为抢救国家财产,或者因为对敌斗争、或者舍己救人,为国家、为集体、为他人献出了富贵的生命,他们的英雄事迹被大力宣传、被组织学习、被广为歌颂、被要求模仿。

这是一个被要求英雄倍出的时代。

 
 


 

可是他根本不会游泳,理智告诉他,他此时下水,救不了金淑英,只能是陪着金淑英被水卷走,只能是死路一条。

是求生的本能阻止了他,他没向水中迈出那走向死亡的一步。当然你也可以说,在生与死的考验中,他退缩了。他从此失去了一个成为金训华式的伟大的中国革命英雄的机会。因此,他事后被许多人指责,思想觉悟不高,关键时刻不下水救人。但是后来也有很多人对他表示了同情。那天他下去了,金淑英也活不了,为什么要白白再搭上一条命呢?

但因此他当时即将被讨论的入党资格被取消了。

 

金淑英被河水卷走的时刻,在场的所有的女生都吓呆了。当时只有王桐还保持着冷静。因为当时在场的只有他一个男人,他又是她们劳动的带队领导,他也恐慌和惊惧了一秒钟,但是当所有的目光再次向他聚焦时,他心中燃烧着的不再是惊慌恐惧,而是焦急与愤怒。他疯狂地对着她们大吼一声,还站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去叫人?

所有的人从恐惧中惊醒了,她们疯狂地跑向公路,跑向工人们下班的必经之地,她们甚至是哭喊着向所有路过的人求救:有人被水冲走啦,快去救人啊!

正是大家结束了一天的基建劳动,从东大地返回安家庄03宿舍的下班时间。许多人听到消息后,冲向出事现场,一些会水的男生,奋不顾身地纷纷跳下去,在下游,水较深水流缓慢的地方,开始打捞.

时间缓慢地停止了。

在焦急的大约半个小时后,在太阳落山前,有人在离出事地点二百米处的水泵房下面找到了水下的金淑英,闻讯赶来的几个胆大的男生跳下水,合力把她拉出水面时,此时她的呼吸已经停止。

据当时在场的人讲,金淑英被捞上来后,虽然人已经死了,但是面孔仍像生前一样,安祥又从容。有人提议做做人工呼吸试试看,能不能把她抢救过来。

可是周围的人都还是孩子,他们都是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只有王桐比他们大一些,也是年青人。看到金淑英已经不太灵活的身体(尸体),竟然谁也不敢上前。即使是那几个把她托出水面的男生,当时只是凭着一股救人的责任与冲动把她拉上来,现在却吓得心慌腿软,据说其中有一个,后来好几天夜里都连续做了恶梦。

小金就那样在岸边静静地躺了大约半小时。直到听到消息专程赶来现场的女医生郭大夫到达以后,做了几下人工呼吸,那时天都黑了,人也早就没救了。

 

后事

下面的工作就是赶紧通知家长,处理后事。

天气很热,遗体很快就火化了。金淑英的母亲怎么也不相信,自己欢蹦乱跳的小女儿,来到山沟里的小三线工厂仅仅三个月,就没了。老人家死死抱着女儿大哭,还是周围的厂领导极力相劝,人死不能复生,哭也活不了,还是活着的人不要过于悲痛。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那时候很多家庭都是四、五个孩子,死个人是不值钱的。大台煤矿的送葬车,经常拉个花圈从厂区经过,在轴承厂死了人,算件新鲜事,换了煤矿,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厂里也没开追悼会。她又不是因为工作、为了革命事业而牺牲的。是属于自己不小心意外溺亡。没有人为此担什么责任。家属提出的唯一要求是:追认金淑英同志为共青团员。

对这个要求,厂领导经过讨论也没有给予认可。因为加入共青团首先要自愿申请,金淑英生前连一份入团申请书都没写过,怎么能追认为共青团员呢?

不过为了对死者家属表示组织上的关怀,厂里还是尽了最大努力。前去金淑英家慰问的同志,代表厂领导告诉小金的家长,厂部决定把小金的身份从一个分配到厂的正式工人改为“临时工”。因为小金要是算做正式工人,就只能按学徒工计算工资,当月的工资是16元。改为临时工后,她临死的那个月,厂里给她发了30元钱的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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