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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投毒案”里的父亲:他们用尽力气想“留”住儿子

 灵魂出窍KKK 2015-12-28

为了给儿子一个交代,两位60岁的父亲用尽所有的力气,在煎熬和恍惚中等到尘埃落定。

  2015年12月11日下午4点,上海,陪同林尊耀来的亲友们,手机上都弹出一条消息:“复旦投毒案罪犯林森浩被执行死刑。”

  林尊耀看了一眼,靠在酒店墙上,默默流泪,时不时用右手敲打胸口。4个月前,在儿子林森浩上过学的和平中学校园,他曾对记者说,不敢想有这么一天,如果真的来了,自己能不能扛得住,要是扛不住,这个家会不会就完了。

  避开媒体和亲友,林尊耀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远在四川自贡荣县县城的黄国强,第一时间接到媒体电话,得知死刑的事。“什么心情?”“没什么可说的。”他回答。3天前从记者那里得知死刑复核结果后,黄国强坐在自家沙发上,查看了手机上几乎所有的相关报道,“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出的难受”。

  夫妻俩找了点水果,和几个家人打车到儿子黄洋坟上祭拜。墓地上,他跟儿子念叨,这么久才讨回一个说法,不要怪罪爸爸,我们都好,你在那边就放心吧。

  过去的两年多里,为了给自己儿子一个交代,两位父亲不停奔波,找律师、找专家、找公检法。采访中,他们反复用两个词形容自己的生活状态——“煎熬”和“恍惚”。

  林尊耀把这种煎熬比作钻山洞,知道迟早会走出去,只是不知道需要多久,太长时间看不到光,会有些倦怠,甚至害怕。而恍惚,是因为两个父亲至今很难接受现实,一个不相信儿子会投毒,一个不相信儿子就那样离开了人世。

  黄国强和林尊耀都60岁了。曾经,黄国强想着等儿子毕业,就卖掉县城70多平方米的房子,凑30万元,在成都买套三室一厅的大房子,娶儿媳妇。林尊耀则期待儿子早点回广州,先立业,稳定了再找个“脾性好”的本地姑娘,生个大胖小子延续香火。

  

林尊耀在儿子林森浩曾就读的和平中学校园

  事发后,两位父亲曾无数次质问,“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儿子身上”,他们都埋怨自己不该把儿子送到那么远的大上海,也不该为了稳定劝孩子学医。在很多阴差阳错的选择中,最终他们把这些伤痛都归结为命运——无法反抗。

  交集

  聊天时,两位父亲说话都有点絮絮叨叨,有一搭没一搭,从庭审到儿子再到自己,察觉好像有点说过了,又回头问记者,你刚才问的是什么。他们经常想不起庭审后自己做了什么,林尊耀说不清每次去上海的时间段,黄国强也忘了去过几次上海,甚至上顿饭吃的什么,他们也要考虑一小会儿。凭靠记忆,两个人能一口气完整叙述下来的只有一天——2013年4月16日。

  对两个父亲来说,这一天,过得特别漫长,并且他们不得不开始关注彼此和彼此的儿子。“睁开眼一片黑的那种感觉。”黄国强知道生活要被打破了。林尊耀则第一次和一件杀人案连在一起,登上了媒体,这让他觉得意外、无助并且极不适应。

  那是林尊耀第一次去上海。前一晚他接到复旦大学的电话,说儿子出了点事,尽快到上海。对方没具体说,他思忖了一晚上,几乎没怎么合眼,早晨5点多就起床洗漱。出门前,他叮嘱妻子按时吃药,不要多想。

  去揭阳机场的大巴车上,他看着窗外小县城一点点远去,突然有种说不清的不安感,心口堵得慌。他尝试给儿子拨电话,还是关机,担心儿子打电话回来,就把手机一直攥在手里。

  8点15分,登上揭阳到上海的飞机,第一次坐飞机,林尊耀有点紧张。飞机上升时,他感觉“心要跳出来”,右手捂着胸口,胃里一阵恶心。平稳飞行后,空姐几次从身边经过,他想喝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两个小时的行程里,他反复猜想可能发生的事,打架斗殴或者宿舍偷窃。最后只能安慰自己——可能过于担心了。他靠在座椅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是被广播吵醒的。机窗外云层下的上海时隐时现,15分钟后,在极度的眩晕中,他踏上了印象中那个许文强抢占过的上海滩。

  等待他的是一场严肃谈话。在复旦大学一间会议室里,三个校方工作人员告诉他,林森浩的室友黄洋中毒住院,林森浩正在配合调查,具体情况要等公安局查证。林尊耀有点激动,追问配合调查为什么要抓我儿子,对方支支吾吾,说还在调查。他请求见儿子,对方表示要等调查出来,劝他先到宾馆休息,不要着急。

  林尊耀没心思吃午饭,也不知道该干什么。黄洋?中毒?自己儿子?他思虑不清,感觉胸口有点闷,索性打开窗户,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心里更觉得压抑。

  从窗户望过去,西南侧两条街道以外,就是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他心里好奇的黄洋正躺在里面的重症监护室,接受医生的抢救。

  看着满身插着管子的黄洋,黄洋的母亲、大姨和小姨在监护室外互相搀扶而立,抽泣着。

  黄国强急得来回踱步。复旦大学党委书记、副书记、医院领导、黄洋的同学,还有很多拿着摄像机的媒体人,围在通道口另一侧,时不时点头示意安慰他们。

  黄洋已经住院15天了,情况越来越糟,5天前失去意识。前一天大夫告诉黄国强,黄洋已经肺部纤维化,无法自主呼吸,血小板越来越低,情况不太乐观。

  这些天,黄国强一直在琢磨,好端端的一个儿子怎么突然就躺下起不来了。两天前,复旦工作人员说黄洋的病可能是药物损伤,具体情况要查实才能告诉他。听说下午会有警察过来,他一直在等通知。

  值班室里,两个警察面色凝重地告诉黄国强,黄洋的病是N-二甲基亚硝胺(以下简称N2)引起的。“N2是什么?”黄国强问。“一种毒药。”对方说,然后用三四分钟时间解释了案情进展。听到林森浩这个名字,黄国强有点震惊,两次追问,“确定吗?”得到确定的回答后,他再也坐不住了,径直走出了值班室。

  黄洋的血压越来越低,40、30、20,直线下降。15点10分左右,医生过来说,你们一会儿可以一个一个进去看看黄洋。杨国华一听,泣不成声,跪在地上,求医生救救孩子,医生扶她不起,她又转向复旦的领导那边,合并双手,拜托周围一圈人,嘴里不停说着求求你救救我儿子。

  进病房后,黄国强想去摸摸儿子,手抬起来,腿却有点不听使唤,隔着半米,他就那样看着。

  15点23分,医生宣布黄洋死亡。

  黄国强扶着妻子,坐进旁边的会议室。杨国华越哭越伤心,抓着丈夫衣领不停说,“我的洋洋太冤了,你去找人救救他。”黄国强拍着她后背反复说,“会查清楚的。”

  当晚下着毛毛雨。林尊耀和衣躺在床上,想起儿子的很多事,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凌晨突然惊醒,感觉“(心脏)像被什么重的东西压着”,喘不过气。窗外,整个上海被各色灯光包裹着,看起来亮亮的,他有点不适应,一把拉上了窗帘。

  无助

  2013年11月27日,林森浩涉嫌故意杀人案在上海市二中院一审开庭。法庭上,黄国强和林尊耀首次见面。

  黄国强一眼就看到了林尊耀,被几个人拥着进入法庭,“瘦瘦的,一看就是广东人的那种长相”。

  林尊耀身边有人指着左手边说,那边是黄家人。他在背后斜看了一眼,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事发以后,两个父亲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既要为儿子的事到处奔波,又要尽力安抚情绪随时失控的妻子。林尊耀烟瘾越来越重,黄国强则习惯了每天在儿子的微博里,寻找他过去生活的蛛丝马迹。

  这次开庭,林尊耀想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黄国强则希望给儿子一个交代。

  穿着迷彩马甲的林森浩进来时,林尊耀身体前倾,跟儿子刚好目光相对。他朝儿子喊了一句,“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警方给林尊耀的说法是涉嫌故意杀人罪。他反复咀嚼这几个字,实在想不通时,就跑到上海市第三看守所,在门外站一两小时。“时间越长,他越有点六神无主。”林尊荣记得,当时哥哥已经没法正常对话,他宽慰哥哥要按时吃饭、相信警察,哥哥回答 “我不饿”。

  林尊荣常常半夜被哥哥的叹气声惊醒,发现他起身,一会儿坐,一会儿躺。

  有媒体给林尊耀打电话,一上来就问,“儿子杀人你能接受吗?”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直接挂了电话。他想不通,警察都说还在查证,还没说儿子杀人,媒体怎么能这样说。

  有几个媒体采访时说话礼貌,林尊耀就跟对方谈了一会儿,他跟对方讲了很多林森浩以前的事情,比如,每次假期都会帮妈妈干各种活,大学没怎么向家里要过钱,从小乖、听话、不惹事,挣得奖学金给弟弟交学费。等报道出来,他一看,里面写的却是林森浩不好的事,“为什么要这样,人心,真的,唉……”一直到这次开庭,他极少再接受媒体采访。

  

2015年1月8日,复旦投毒案二审维持原判,林尊耀在回宾馆的车里,痛哭流涕

  黄国强也被媒体围追得无处可藏,听对方都是从外省专门赶到上海,他不好意思拒绝。最多的时候,他一天要接待七八位记者,反复讲述失去儿子的过程。到最后,他自己也麻木了,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儿子去世后的前3个月,黄国强几乎每天都在上海奔波。黄浦区检察院、市公安局文保分局、市检察院二分院,每次到各单位信访办,填一张单子,最上面一栏写上“复旦投毒案”,下面写上“请尽快处理”类似的字词。对方每次都说让他耐心等等,也没个准信,他有点身心俱疲。办事人员慢慢熟络了,都劝他,别来了,这种案件最快也得一年。

  ““同志,拜托你们了,我儿子等着回家。”他一心想着案子早点了结,带儿子回去。不然不明不白,儿子入土了也没法安生”

  黄国强点点头,跟对方握握手,“同志,拜托你们了,我儿子等着回家。”他一心想着案子早点了结,带儿子回去。不然不明不白,儿子入土了也没法安生。

  他心里有太多疑问,翻看了很多报道,但报道里好像也没写清真正的原因。每次有同学过来看望,他都问他们,黄洋跟你们关系好不好,在学校都做些什么,为人处世怎么样,有没有得罪过你们,跟林森浩有无过节。林森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孩子?黄国强也曾好奇。

  聊天间隙只要谈及黄洋,杨国华的泪腺就像尚未愈合的伤口,一碰就破。触发事件还包括:散步看到年纪相仿的孩子,超市黄洋喜欢吃的腊肠,无意间遇到的婚车,偶尔听到的婴儿啼哭声。甚至有时候,在沙发上坐着,杨国华也会突然大哭。

  黄国强不敢在妻子面前提黄洋,实在难过,就一个人出门,找个没人的地方蹲下,把头埋在膝盖里,捂着鼻子哭。

  两口子吃不下,睡不着,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杨国华经常整夜整夜心口疼,每天吃十几种药,血压忽高忽低,上两层楼梯都头晕得厉害。黄国强只要说起林森浩,情绪激动,手抖得厉害。2014年9月,大家劝他在上海检查后,医生说帕金森综合征。

  黄姿蓉是黄国强姐姐,10月时,她觉得弟弟弟媳“仇怨太深”,每天就想着给儿子一个交代,再这样下去,搞不好会被这个案子拖垮,“说惩凶,凶还没追到,自己垮了有什么用。”黄姿蓉劝弟弟,不要太纠缠,交给法律,“你看看现在家不像家,这样洋洋看到都不放心你们”。黄国强抱着头哭,说,现在哪还有家。

  林尊耀也感觉自己的家破了。在和平镇,林森浩是第一个考上复旦级别名校的尖子生,学习优异,大学、研究生,每一步都顺风顺水。在林尊耀眼里,林森浩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也是最有可能光宗耀祖的林家人。

  大儿子出事后,小儿子变得越来越孤僻,暑假在家也从不出门。妻子有心脏病,林尊耀不敢告诉她实情,只说在配合调查,每次他从外面回来,妻子都絮絮叨叨催他,赶紧把儿子救回来。有时候心烦,林尊耀就跑到家附近的小公园里,找个角落席地而坐,一根烟接着一根烟,一坐一下午。

  见不到儿子,只能依靠网络搜罗各种信息。林鑫源是林森浩的发小,也是林尊耀最主要的信息来源渠道。林尊耀不会上网,每隔两三天,就去问林鑫源,最近“林森浩吧”里有没有什么新线索。

  为了搞清N2是什么药物,他拜托林鑫源打印了几十篇关于N2的论文,国内外的都有。林尊耀看不懂,就翻来覆去地看,记笔记,记录了满满一笔记本。

  一有新收获,他就打印一沓A4纸,用塑料纸包着,装在包里。灌一杯子热水,拿几个馒头和鸡蛋,从潮汕坐汽车,经过20个小时奔波,抵达上海南站。

  他每次都住在汽车站后面的小旅馆里,哪家有空去哪家,六七十块一晚,一进门一股霉味。晚上,公共卫生间里有人冲凉,水声哗哗响,前半夜吵得完全睡不着,后半夜刚睡过去,卫生间的大木门动不动就“哐”的一声,时不时还有人打口哨。他就一直躺着,能睡就睡,睡不着就坐起来,再翻翻那些材料。

  第二天早上9点,他准时把材料送到律所,刚开始两个律师会说“好,好,先放着”。到后来,律师每次都说,“老林啊,回去吧,大热天的,这些没用,等开庭了再来。”

  林尊耀不反驳,说“好”,转身离开。

  “有时候看着他的背影,佝偻着腰,一边往外走一边抹眼泪,大热天连瓶水都不舍得买。”林森浩的一审辩护律师江沁洪回忆。他觉得,网络上的网友、热心专家和很多报道形成了一股无形的力量,给林尊耀灌输了很多儿子没犯罪的借口,“这样做是特别不负责任的,它们让林父越来越固执,越来越缩在自己的世界里相信儿子没罪,起不到任何好的作用。”

  有一次,江沁洪没辙,从网上下载打印了一些说林森浩不好的文章,递给林尊耀。“我不看这些,网上都是胡说八道,舆论杀人。” 林尊耀说。“你那也是舆论。”江反驳。然后,林尊耀不说话,蹲在律所外面哇哇大哭。

  江沁洪最后一次见林森浩时问,“为什么你父亲这么翻来覆去瞎折腾?”林森浩低头想了一下说,“我父亲是个太好面子的人了,所以才这么做。”

  “面子哪有命重要。”林尊耀回应。时隔两年,回忆起当初,他依然觉得“挺无助的”,网络上的声音让他“害怕”。“每天听到的都不一样,我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我相信我儿子。”林尊耀边说边低下头,反复搓捏着手里的空矿泉水瓶,沉默了半分钟。

  一审庭审持续了7个小时,两个父亲分坐在旁听席两边。最后,林森浩向黄洋家人道歉:“我的这个行为导致了我的同学黄洋的死亡,给他家庭带来了确实非常沉重的打击,我罪孽确实是非常深重的,对不起。”

  林尊耀听完,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出事8个月以来,这是第一次看到儿子,他没法说服自己相信听到的话。庭审结束,回到宾馆,林尊耀问林尊荣,他真的投毒了吗。林尊荣说,我也不知道了。

  牵扯

  一审结束后,林尊耀连续两天没怎么合眼。儿子在庭审上的表态,让他“震惊到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想着给黄家人道歉,又不知道该做点什么。他考虑先打电话试试,又觉得自己嘴笨,说不清楚。想来想去还是短信。216字的短信,他在纸上改来改去,删删减减,小声读了几遍,觉得顺了,才输入到手机。

  发送后,每隔半小时,他都要看一次手机,怕自家信号不好,特意拿着手机到繁华街区走了几个来回。他想,或许对方在忙,可能没看手机,等一晚再说。手机就放在枕头边,第二天醒来,还是没任何回应。是不是写得不好,他翻开前一天的短信又读了一遍,发现没写称谓,他责怪自己脑子不好使,赶紧又写了一条,并表明身份——森浩父亲。

  等了又等,还是没回应。林尊耀有些失落。有媒体跟他说,对方不接受是因为短信里“开玩笑杀人”的说法。他回应,“要说我儿子是故意、决意杀人的话,我到死都不能接受。”

  黄国强有些气愤,一个天天拿着N2做实验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药品的毒性,就算不知道,看到黄洋快不行的时候,为什么不站出来救救他。他没法接受对方这样的说辞,觉得“道歉不是诚心的”。

  而网上不相干的网友,攻击林尊耀的人也不少,说他为人狭隘、教子无方、不思悔改。林尊耀想不通,自己只是一个下岗职工,一辈子安安分分,也没招惹过谁,对黄家有愧是自然,但为什么会招致这么多人的怨恨,甚至有几个人每天发帖骂他,句句带脏字。

  也有媒体直接质问他,儿子投毒是否跟教育缺失有关。林尊耀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犯了很多错,不然孩子怎么会承受这些。有人告诉他,在大城市,父亲是男孩子的心理榜样,要和孩子经常谈心,解决他们心里的疑惑。林尊耀点点头,想了想,真要谈,自己也不懂怎么做。他从小嘴笨,几年前在磁带厂做技术组长,有工人做错了,他也不好意思说别人,自个上去吭哧吭哧地弄一会儿。

  “要是我能代替(孩子),”他叹叹气,“那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一审判决三天后,他买了些补品和干果,找到在上海暂住的黄国强夫妇。这是两个父亲在法庭之外的第一次见面。

  公寓接待厅里,只有一张红色沙发,黄国强和杨国华坐在上面,林尊耀和林尊荣蹲着。看到林父,杨国华想起儿子,痛哭不止,情绪越来越失控,黄国强看着有些烦躁,转头跟林说,你们走吧,今天没心情。

  林尊耀拽着黄国强的袖子,说,黄兄,我儿子不懂事,开玩笑过了头,我真的对不起你们家。黄国强听到“开玩笑”,更来气了,不想再听任何解释,甩开林尊耀的手,大声说,你们快走,我们没的谈。

  

2013年11月27日,复旦大学投毒案一审开庭前,黄国强独坐在角落休息

  黄国强心想,早不来,孩子判了死刑才来。既然来了,也该有个像样的态度。

  他一回头,看到门外有人拍照。道歉还要拍照作秀,黄国强认为自己“不被尊重”,一下起身,朝他们喊,你们再不走我就打110了。说完直接拨通了110的电话。

  杨国华哭得喘不过气。气氛僵住后,林尊耀和林尊荣起身告别。

  这场道歉在媒体上,最终演变为两个版本,一个是黄父拒绝林父道歉,直接报警,另一个是林父道歉带媒体作秀。

  不管怎么说,这场道歉没有丝毫缓和黄家人的情绪。两个父亲的关系也变得更为微妙。

  2014年3月初,林尊耀和林尊荣第一次入川,经当地一个媒体人帮忙,找到黄家,但敲门一直无人应答。林尊耀去问邻居,邻居一听他们是林家人,脸色一变,说了句不晓得,用力摔了门。

  他们住在离黄家仅一条街的旅馆里,每天早上8点去敲门,中午12点、下午3点、6点、晚上9点,分别去一次。

  除了去黄家,林尊耀不太愿意出门。林尊荣记得,当时黄家邻居的态度让哥哥有些敏感,出门都是低着头,靠着路边走。有一次吃饭,对面有人多看了他们两眼,哥哥说没胃口,立马起身回了宾馆。

  出事以后,林尊耀越来越怕跟人接触。在老家,熟人问起儿子的案子,他一般几句话搪塞过去。他很少出门,大多数时间在家整理案情资料,或者看看新闻。夫妇俩都没什么胃口,早上熬一锅白米粥,一天什么时候饿了,电磁炉上热热,就着咸菜随便吃点。他1.75米的身高,体重很快从130斤降到了100斤。有时候闷得难受,林尊耀就早早起来,绕到两镇交界的路口走一圈——那里认识他的人最少。

  黄国强也一样,在家很少出门。想散心了,就带着妻子搬去乡下丈母娘家住几天,那里没什么人知道这个案子,他们每天种种菜,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邻居电话突然打过来,说林家人来了。看着妻子情绪刚好一些,黄国强不愿意再跟林家有什么牵扯。

  等了4天,没什么结果,林尊耀和林尊荣决定回家。10天后,林家兄弟又去了一次,跟第一次一样,没见着。

  当时,黄国强去乡下参加朋友儿子的婚礼,接到姐姐黄姿蓉的电话后,索性在乡下住下了。黄国强说,就算在家,也不愿意见到林家人。

  各种阴差阳错,两个父亲再也没能搭上一句话。舆论也越来越两极化,在“黄洋吧”和“林森浩吧”,各自的支持者开始互相攻击。

  结局

  在二审辩护庭上,林森浩代理律师提出新疑点,称黄洋死于爆发性乙肝。林森浩当庭翻供。

  此后,媒体报道多半在写一直寻求道歉而屡屡遭拒的林尊耀。

  2015年春节时,不断有人给黄国强打电话,拜托他放下仇恨,给林森浩一个机会。网络上的呼声更高。黄国强每天刷一遍论坛的帖子,发现骂他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取名“丧心病狂黄国强”,用他的照片做头像,在贴吧里不断发帖,说他心肠歹毒,只想要了林森浩的命。

  黄国强想不通,自己三代单传,只想讨个公道,有什么歹毒的。每次家里过节“都像冰窖一样”。大年三十,去黄洋大姨家吃饭,亲戚都过来了,一进门,看到侄子外甥,杨国华拉着他们的手,跪地痛哭,一家人老老小小跟着哭。夫妇俩没怎么吃,8点多就回到家里。电视里春节晚会放着,两人都没心思看,杨国华吃了点速效救心丸,哭哭停停。黄国强安慰妻子,就当洋洋去美国了,回不来。妻子马上拿起手机,“在美国,那现在是白天,你给他打电话。”黄国强起身走到黄洋房间,看着儿子的照片,哭了。

  黄国强越来越焦躁,隔三差五给律师打电话询问死刑核准情况。

  林尊耀则掰着手指头过日子。妻子越来越不相信他那套“配合调查”的说辞了,两年过去了,她对儿子的具体情况所知甚少,每次有人来,林尊耀都会关紧房门,说有要紧事谈。

  妻子跟他哭诉,儿子要是回不来,她也跟着去死。林尊耀劝她,你不要这样,里外我扛不住。这样的对话,在过节时反复上演。

  舆论的变化一度让林尊耀看到一些希望。接受媒体采访时,他反复重申庭审中那些有利的疑点。

  黄国强坐不住了,他看过药家鑫案的报道,担心舆论会改变最终的审判。他拨通死刑复核主审法官的电话,说网友说的那些都不对,自己不是那样的,自己只是希望能给儿子讨回一个公道。身旁的妻子也着急,不停靠近电话筒,拜托对方要主持公道。对方告诉他们,谎话说一千遍也不可能是真理,何况法官也不会去看网络上的言论。

  林尊耀则拿着厚厚的一沓材料跑到北京,亲手交给法官。在最高法诉讼厅,法官收下了这些材料,并听他讲述了近两小时。林尊耀有些欣慰,跟弟弟说,至少法官能听我说了,应该有希望。

  2015年12月8日,距离二审宣判过去335天,林尊耀接到来自上海的电话,告诉他死刑复核结果已经下发,11日之前必须赶到上海见林森浩。

  隔着一面玻璃,林尊耀在话筒里最后问儿子,到底干了没有,换律师是怎么回事,一审开庭前法官和检察官去跟他说了些什么。林森浩只回答了一句,“现在这时候,说什么也没用了。”会面持续了10分钟,最后,儿子说对不起,林尊耀从法院出来,掩面而泣。

  想起儿子的过往,林尊耀总想起那个暑假的下午,娘俩在院子里分理垃圾,儿子让妈妈在院子阴凉处整理纸片,自己站在太阳下面,用力踩易拉罐,偶尔踩歪一个,瓶子蹦出去很远。一下午,院子里噼里啪啦,两人有说有笑。这两年,林尊耀有时就站在儿子站的那个位置,学着他踩易拉罐的样子,提起膝盖,奋力向下,“好像感觉他也就在那”。

  “遇到想去大城市的小孩,黄国强都跟对方家长念叨,别让孩子去了,在小县城考个公务员,平平稳稳,比什么都好。”

  尘埃落定后,黄国强的手不怎么抖了,也慢慢劝妻子想开点。他把黄洋从小到大的证书拿出来看了一遍,又小心收回去,想着过了年就给儿子烧过去。他不再特意戴帽子出门,有人问起,只说儿子去美国了。遇到亲戚家想在大城市工作的小孩,他都跟对方家长念叨,别让孩子跑那么远了,就在小县城考个公务员,平平稳稳一辈子,比什么都好。

责任编辑:令狐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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