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无同局” “千古无同局”是一句关于围棋的谚语,说的是从古至今,人们下的每一局棋都不一样。围棋纵横个十九路,合计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把整个棋盘摆满,就需要三百六十一手,三百六十一手的变化,可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更何况,有的时候挑起劫争,一局的手数甚至可能大于三百六十一。如此广阔的空间,如此丰富的变化潜力,造就了“千古无同局”的铁律,无论是国手还是半吊子,甚至初试滋味的门外汉,每个人下的棋,放在历史的大背景中,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也许就是围棋最为震撼人心的独特魅力吧。每一局棋,都寄予着一个人独特的个性、情感、才智与眼界胸怀。 相比之下,象棋而下就远没有这么发杂了。象棋每个子的个性十分明确,彼此的制约和限制也颇为严格,棋盘的路数也远不如围棋开阔,凡此种种都限制了象棋的变化。一局象棋见出分晓通常不会超过七十八十手,一局围棋见分晓一般绝不会少于一百手。围棋的变化之复杂更是有目共睹,仅大斜定式就有千变之誉,加上意外的胜负手,恐怕又远不止千变而已,一个定式尚且如此,通观全局可想而知。即如象棋的背景,想要下出同局已属不易,似围棋这样,求一局之同更是天方夜谭了。 围棋还有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除了黑白之外,每个子毫无区别。每个子的分量都是一样的,每个子的价值都是平等的,子与子之间既没有等级差别也没有角色异同。像象棋中所说的诸如丢车保帅之类的权衡,在围棋中毫无意义。围棋中弃掉一个子,不是因为它身份卑下,纯粹是因为形势使然。子之间无等级差别,是围棋的另一个独特魅力所在。 围棋的这种种独特魅力,都归结为一个立足点,就是尽可能为人心的驰骋腾出更大的空间。棋盘的广阔,棋路变化的复杂,棋子分量的均衡,棋理永远也不能穷尽棋争的深邃博大……凡此种种,正是酣畅淋漓地做心智之游的上佳背景。所谓的千古无同局,其实正是千古无同心在棋艺中的自然反应。 所谓千古无同心,便是说千古以下,人心自异,没有完全相同的人心,更没有完全相同的人心之情感表述。人只能在自己的立场上理解别人、理解历史,偶尔摆脱自己的立场,想要深入别人的立场、深入历史的氛围,也是千难万难。 十年前我曾在一些文字里强调研究历史时的还原能力,强调脱中心化程度与还原能力之间的必然联系。这些年里我也是从这个角度来勉励和鞭策自己的。但是十年过去了,我发现我在脱中心化的道路上走得不可为不远,但想要深入人心中依然难入精微。 笼统是理解的前提,每一点理解都经由笼统的修正才能确立下来。我曾埋头于历史,试图从事件与风俗中呈现历史的本来面目,如果事件和风俗不够,就借助人事,如果人事不敷,就借助诗歌这样的精神财富,但是最终我也只能对历史得出一个大略的观感,我发现自己永远也不能站到历史本身的角度理解历史。我的心和历史的心在千古之中,迥异不偶是不言自明的,也是无可挽回的。 多年前与一个教授交谈,教授说起自己偶尔会喝些酒,且名之为“体会一下古人的思想感情”。当时我对人心跨越时空的隔阂,还缺乏清醒的认识,但即便如此,我也不相信古人的思想感情可以如是简便易行地体会出来。我不认为酒精刺激下的妄想和梦游真的和古人的思想感情有什么关系。一个人醉到一塌糊涂的时候可以自认为猪、自认为天使、自认为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当然也不妨自认为古人,但这不是心之所同的所谓理解,而是一种神志不清的比附。 从那个教授那里,我突然发现了大部分思古幽情的真谛。所谓思古幽情,只是一种下意识的移情作用,这种移情不是理解古人,只是借尸还魂,把古人拿来演绎自己的故事。翻开前代的咏史吊古之作,除了那些铺陈史事了无新意的俗作之外,大多是这种以今拟古的角色扮演。那些与前贤的脉搏一同跳动的,其实只是我们自己的脉搏而已。 这是一个令人绝望的现象,但也是人的创造力和创造性寄予之处。每个人的可能性都可以在独特的背景中发生发展,这种发生发展总是独一无二的。这种独一无二既是人生的魅力,也是人生的沉重负担。它意味着我们每个人都只能自己为自己负责,每个人都无法抄袭别人的人生。每个人都只能独自面对命运,每个人都没有资格成为某某第二某某第三。无论平庸也罢、辉煌也罢、成功也罢、挫折也罢,每个人只能走自己的路。即便我们自以为在随大流,那也只是趋势上的表征,从本质上说我们也只能独自一人随着大流走下去。这就是具体个人的孤独宿命吧? 对历史来说也是如此,我们想要复制历史事件,来充实我们的现实生活,通常都会狼狈收手一场扫兴。我们有时候硬要把两个相似的历史事件混同在一起,用历史上惊人的相似之类的噱头来包装空洞的假象,但通常都只是一番胡扯兔走乌飞,到头来相似的还是我们的浅见,独特的依然是历史的渊薮。 记得以前见过一篇文章,叫做《历史的惊人相似》,说的是纳粹占领捷克斯洛伐克与前苏联占领捷克斯洛伐克的故事。文中罗列了大量的相似,同时回避了更大量的不同,因此给读者造成了孪生兄弟般相似的错觉。其实这都是文作者自己的障眼法,说到底是一些不负责任的奇思异想而已。用做宣传可能有些效力,用作求知基本上没什么价值。历史中的随意比附大率如此。 我这样说无意推翻归纳法的地位,事实上很多时候我们只能在归纳法的前提下接触问题。我这样说,只是想突出一下归纳法的局限性。为了研究方便起见,我们通常用归纳法做各种分类。但是对与人相关的问题,归纳法永远都只是一个缝补不全的破布衫,人现有的归纳永远也不能穷尽人心的不同。 人心和棋局不同,棋局都有一个硬指标,每一手棋都是确定不移的,这中间丝毫没有含糊的余地。人心就不同了,人心大多不能以确定不移的尺度衡量之。所以人心的千古不同就显得远没有棋局的千古不同更有说服力。最让人头疼的是,有时候人会嘴硬到底坚持自己的心和以前的某个心是一样的,有时候这种坚持是出于怯懦,有时候这种坚持是出于夸饰,有时候这种坚持是出于僭越,有时候这种坚持是出于无知——当然出于无知的情况很少。不管出于怎样的原因,人的这种言语粉饰,更加使人心的千古不同含混不清,层峦叠嶂,云山雾海,越发渺茫汗漫。 比如宋祖德,据说被誉为鲁迅第二。如果他自己也坚持说鲁迅怎么想他就怎么想,那大家是拿他没什么办法的。但是鲁迅从没以八卦示人更不曾以人隐私做谈资津津乐道,仅此一端,便足以说明所谓鲁迅第二云者的汗漫不羁。更何况,宋氏“杂文”缺乏批判精神,既无洞见也无情怀,总是单摆浮搁浅尝辄止,痞则有余,勇悍不足,只是仰仗所谓小道消息做噱头,娱记本色,何谈鲁迅第二? 但是生活中每每有这种第二、第三云者,借尸还魂,托前贤的名显自己的丑,牵强附会,不一而足,钻的都是千古无同心的空子,做的却是千古无同局的幌子。你若问他,鲁迅可曾把八卦当噱头招摇过市,他就告诉你鲁迅的时代不同,八卦是匕首投枪的新变种。在这千古无同心的空子与千古无同局的幌子面前,生出了多少混世魔王,僭越了多少世俗荣光,怕是一时半会也数不清吧。 听说文怀沙回应了质疑,主要内容是问心无愧。也说到了这个千古无同心的“心”。可见心就是这么个东西,胡作非为的时候通常把它撇在一边,遭了报应的时候就指天画地把它挡在头上。风光的时候自己有一颗独一无二的大师之心,走麦城的时候转身换成一个人皆同心的廉耻之心。这算是千古无同心的活学活用,较之宋祖德等那种无同心无同局交叉互用来,自然是要更胜一筹。 但是不管是千古无同心还是千古无同局,对人来说都只是存心所在而已。欺心者心必欺之,昧心者心必负之。这个倒是千古无异议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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