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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提起我妈，都说我妈是个很凶悍的人。院子里的小孩儿们怕她，是怕她说话的口气。 我妈天生嗓门大，一张嘴，十里八方都能悉数听见，熟悉的人还好，知道我妈没有恶意，不熟悉的人得避让三分，生怕被她给一口吃下去。 除了这大嗓门，我妈对我的严厉也同样远近闻名。 我妈那会儿年轻气盛，有点矛盾就跟我爸打架，打完架以后心里不舒坦，就老爱对我发脾气。我妈对我凶，也不全是因为吵架，有时候跟她正常打声招呼，她也会对我吼一吼，犯错时就更别提了。 所以小时候，但凡我有什么事儿要找她，都得先在一边观察观察她的脸色，要是她脸色不太好，我就尽量先把问题憋回肚子里。 我妈对我的苛刻，不拘泥于为人处世，也不拘泥于学业功课，她的苛刻印刻在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里，令我时时提心吊胆，望而生畏。
还记得我上幼儿园大班那会儿，只有三岁。有个小女孩走到我面前，一把抢走了我的橡皮。出于本能的反应，我试图把橡皮给夺了回来，哪知我手还没碰到她，女孩就哇哇大哭了起来。 我小时也傻，看到女孩哭，就以为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吓得赶紧钻到凳子下面藏了起来。 后来老师把我从凳子下揪了出来，放学时还把这事儿告诉了我妈，我妈一听气炸了，当场就给了一耳光。 我年纪小，不懂得去辩驳是非对错，只知道疼跟哭，我站在幼儿园的操场上，委屈得心绞痛。 不过现在想想，依照我妈的脾性，哪怕我说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妈也还是会怪我不让着女孩子。我妈总能找出些我的不是。 一年级的时候，我五岁，有一次语文课，班主任发现我走了神，故意把我叫起来朗读课文。我不知道已经上到哪了，所以只能面红耳赤的站着。 我是班里的班长，做任何事都被教导要为人表率，开小差这种低级错误是绝对不能犯的。放学以后，班主任果然没有忘记跟我妈提这事儿，我回去挨了骂，跪了搓衣板，所以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天班主任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衬衫，那篇令我蒙羞的课文在53页，讲的是海军军舰的故事。
我妈给我留下了太多痛苦的回忆，我童年大多数时光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过到现在，要说伤害，多数也是些心里上的伤害，我倒早不记得那些皮肉之苦了。
基于此，从小到大，我基本上不知道什么是爱。
我爸是个白面书生，不善言辞，在家里说不上几句话。而我妈又是如此一个严厉的妈妈。我考好了是理所应当，无从嘉奖。考不好就得挨揍，得长教训，得切身知道犯过的错，并引以为戒。
所以我从小就特别懂事儿，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知道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就好比我妈如果问我，那个玩具你想不想要，我一定会摇头说不要，哪怕心里想得要死，嘴上也会说我不要，我根本就不喜欢玩玩具，幼稚死了。
我的早熟是方方面面的，我妈平时也不爱管我，她老觉得我啥都可以自己做。小时候他们出个远门，都是我自己在照顾自己。我会煮饭会做菜，够不着灶台就加个凳子，衣服脏了可以自己洗，连保险丝烧了我都能架着梯子自己换。 听起来似乎有些心酸，但我内心却十分享受，因为那些时候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在家，只有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我可以无所顾忌地做任何想做的事，我会难得的感到轻松跟快乐。
十岁那年，我妈问我，你想不想要个妹妹。我没啥意见，就对他们说都可以啊，你们决定就好。 身边的伙伴们大多数都不会支持自己父母再多要个小孩儿，他们都忌惮失去父母的宠爱。但依照我家里这情况，有没有妹妹对我而言，还真没多大区别。于是不久过后，我就真的有了一个妹妹。
那一年，我妈专门给我买了蛋糕庆祝生日，说顺便庆祝家里多了个新成员。 我小时候很少过生日的，因为我生日是在年三十前几天，正是忙着置办年货的时候，大家都忙，忘记也免不了。我也没啥要求，所以自己也不在乎。有时候我妈想起来了，也会专门给我做一顿好吃的，不过我妈坚持说奶油吃多了不好，所以从来不会主动给我买生日蛋糕。 我那时觉得，我的整个家庭是没有爱的。所以像过生日这种仪式感特别强，用于表达“爱意”的事情，确实也不适合放在我们家。 我爸妈也不爱过生日，所以同样的，我也没有那个习惯去记住我爸妈的生日。 甚至后来越长越大，老师告诫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记住爸妈的生日，我特意假装无意地问过他们几次，但如今却仍旧只能记得大概的日子，想不起个具体来（我们当地习俗过农历）。
小学毕业以后，为了方便对我进行管理，我妈安排我在家附近的一所初中上学。 我初中时成绩依然很稳固，依旧是班里的班长。那时候学校有一个姑娘喜欢我，打听到我家的电话以后，隔三差五就往我家打。 我妈每次接住电话都会对我怒目而视，最后冲我发一通火。我也没有办法，人家打不打我也没法控制，所以那时候每天下晚自习回家，最害怕的就是家里的电话响起。
初三下学期我才算真正离开了我妈的管束。那时候我因为成绩好，被提前保送去了一家重点高中，我不用参加中考，只需要去那所高中上个衔接班。 那所学校离我家远，也管得严，所有学生都只能住校。 我还清楚的记得我刚去学校时的场景，男生宿舍楼的环境差得触目惊心，但我心里却异常高兴，那是我真正意义上脱离家人管制的日子，我这只笼中鸟终于可以飞了起来。 也是在那时候开始有的转折，伴随着我叛逆期的缓缓到来，我被压抑了多年的性格开始变得尖锐。 我时常跟我妈发生剧烈的争吵，吵到需要我外婆姨妈过来劝架。我执意学非学校强项的文科，不专心学习，一心投入到学生工作里去。 我弄杂志，写小说，每天不专心听课，在学习以外的事情上忙得不亦乐乎。 我那时候生猛得很，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高三时期，为了完成校刊的主编工作，我还在拉赞助，学校周围满大街的跑。 我几乎包揽了这本杂志的制作，从内容的删选，到排版，到插图拍摄，到选纸下印厂，我前前后后忙活了得有半年的时间。 当然，我的成绩也随之一落千丈。如果以前的我能上北大，那那个时候的我，大概也就只能上个北大青鸟了。 不过后来的我倒也从没有过丝毫后悔。 年少时最值得怀念的样子，大概也莫过于头破血流地冲，颠倒方向地闯了吧。
我很少对别人说起这些，是因为涉及到自己，多多少少会有一种羞于启齿的感觉。
大学时有一次深夜卧谈会，偶然的一个由头，大家纷纷谈起自己的成长经历。聊到我的时候，大家都笃定我一定长在一个父母溺爱家境优渥的环境中。 后来情绪所至，我就把我的童年跟大家如实分享。大家听完之后个个瞠目结舌哑口无言。我苦笑说，我内心可比一般人要积极向上啊，不然现在怎么还能这么活泼开朗呢。 大家慢慢就不再说话，可能大家觉得自己踩到了雷区，有些尴尬。不过我心里是真的不在意的。
很多人看到这里，大概以为我以上都是在怨声载道，埋怨我妈，其实不然。
我一直很感谢我妈。是因为她没有给我提供一个娇生惯养的环境，所以我从小就懂得很多道理。她也没有给过我什么大的帮助，所以我从小就知道，想要得到，就要靠自己。我还学会了做事有分寸，不轻易向人开口。这些都是我妈有意无意带给我的宝贵财富。 也因为我妈的严厉，我从小就显得出挑。小时候琴棋书画样样都会，处处是焦点。所以我内心其实是非常骄傲的。 也不算坏毛病，想要有资格骄傲，就要更努力。我妈从小对我耳提面命，付出跟获得永远成正比。想要装逼，你首先得牛逼。 时至今日，我跟我妈的关系已经非常要好，这份好，是一份内心的依靠，对彼此的敬重，可能不黏腻，看着生疏，但其实更加稳妥与心安。 我们不需要记住彼此的生日，也不需要在节日里给声问候，但大家知道彼此终归是把对方放在心上的。 最近几年，我妈倒是对那些形式感的事情更加在意了。她会时常给我打电话，提醒我家里长辈的生日，叮嘱我别失了礼节。 可说起来，我们终归还是不太善于表达爱。
最近一次跟我妈争吵，是为了我妹妹的教育问题。我妹妹因为犯了一个在我妈看来不可原谅的错，给我打电话要我主持公道。 我让我妈先冷静，别着急，结果被她老人家误认为是在袒护我妹妹，最后更是升级成了我在含沙射影，埋怨她小时候对我太过严厉。 那时候我正在去青岛旅行的高铁上，全车人都安安静静，只有我在用方言时而激烈时而冷静的喋喋不休。我一边顾忌着大家的眼神羞红了脸，一边又跟我妈吵得不可开交泪流满面。 结束电话之前，我妈郑重其事的跟我说了声对不起，我以为她在赌气，后来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她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语气里满是轻松愉悦的神情，我就知道，她前一天的道歉是真心实意的。对于我妈这样骄傲的人而言，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庄重的词，得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
我从来都不记得我爸妈的生日，但不代表我不爱他们。 正因为是最亲密的人，反而让我们在一些平常的表达上有了更多不实的情绪，我们疏于对爱的表达，疏于对日常雕琢的精心，我们总认为身边的那些陪伴理所应当，关于彼此的感谢跟抱歉都埋藏在心。 不过好在现在有了朋友圈，自从我教会了我妈使用微信，我每发一条消息，她都会第一时间给我点个赞。有时候我看着这些赞，看着那颗“心”，就觉得那大概是她找到对我表达思念的最好“武器”了吧。 2015年就要过去，我在假想一个场景。如果我在我妈明年生日的时候，给她寄去一份生日礼物，她是不是会在收到生日礼物的时候扬起嘴角，一边骂我浪费钱，一边骂我神经病呢。
反正不管了，明年我一定要试一试。 苏陌年，作家，编剧。新浪微博：@苏陌年 微信公众号：smar-stephe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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