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看电影《重庆森林》时,看到金城武在失恋之后,冒着瓢泼大雨,一圈一圈沿着操场振臂飞奔的场景,心中一颤,我觉得这就是青春本来的样子:荒唐、生涩又肆无忌惮,在水花和泥土的飞溅中,迈出大步,切开雨帘和时空,不明所以,不知疲倦。也因此,想到青春,常常就想到青春期的大雨。 初三那年的晚自习,有一天,夜里忽然起了风。接着,闷雷从遥远的天际滚来,天空像一大包袱似的,猝不及防地被一道闪电劈开,将漫天的雨滴抖落。一瞬间,雨帘哗哗哗,密布了整个校园。 放学后,我和几个没有带伞的同学,躲在校门口小卖部的屋檐下,看着大雨在积水面上,敲出一个又一个水泡,打着旋儿地聚拢又散开,近乎绝望地等待雨停。 不久,我看见父亲骑着自行车,穿了一件长款的旧式帆布雨衣,远远地从昏黄的路灯下骑过来。雨很大,他却骑得分外急促。我有点骄傲地叫了一声:“爸爸!”便跑向他。父亲看到我,停下车,从自行车后架上抽出一柄黑色长柄伞,迅速撑开,遮在我的头顶。 “快拿着!” “哦!” 我急切地应了一声,准备向屋檐下躲雨的同学挥手作别,就在转身的一刹那,我看到那柄黑色的帆布伞,竟有两根伞骨是断的:圆形的伞面,因为伞骨的损坏,突兀地耷拉下一条长舌头,像一个讽刺的笑话。 我忽然觉得在同学面前丢尽颜面,一时恼怒,故意加大音调,用近乎质问的语气对父亲嚷道: “家里有好几把伞,为什么单挑了把破的?” “怕你淋雨,来得急了点。” 父亲一副满不在意的语气,一下激怒了年少虚荣的我。 “谁要用这把破伞?!” 我丢下雨伞,将书包夹在腋下,愤怒地冲进雨帘。积水迅速倒灌进我的鞋子,如大地伸出沁凉的爪子,一次次攥紧我的裤管和双脚。我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任雨水打在脸上,打湿全身。远处花花绿绿的霓虹,从密布的雨帘中生长出来,像五彩斑斓的眼睛,风声呼啸,又仿佛有人在为这躁动的青春和夜晚,鼓出掌声。 如果没有我的初恋,我可能一辈子都不能感受到南方的雨季。 我们在大一的寒假“相识”。那时我们只是网上的聊友,头一个月里,聊尽了兴趣、爱好和人生观等话题。之后,她在好友栏里百无聊赖地删除了我,而我却毫不知情地写了封信给她。 然后,我们便决定要在一起。 大二时她做了文学社的副社长,我做了学生会副主席,在写了上百封超长情书之后,在交换了青春素颜的玉照之后,我们对纸上谈兵的爱情生活索然无趣。于是我搭乘了一列绿皮车一路晃晃停停赶到合肥,她在大学寝室里一夜心似狂潮般等到天亮。 火车在破晓时到达合肥站。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南方初秋的雨。那雨遮天蔽日地袭来,清凉而绵密。我在雨中的凉亭下躲避,拨通了她寝室的电话: “我到了,等你!” 半小时后,雨越下越密集,渐渐地,仿佛诸葛亮哭周瑜般地如诉如泣,仿佛孟姜女哭长城般地千愁万绪,仿佛祝英台哭梁山伯般歇斯底里。这阵势,完全颠覆了我在戴望舒诗句中对我初恋出场时的寄托: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撑一柄逆风飞扬的小伞,身姿摇曳,如凌空划破雨帘而来。秋风轻易地掀翻了她的裙摆,花白的大腿一闪而出,仿若倚天亮剑。 我们在校园里的斛兵塘里走了又走,驴拉磨子般把整个池塘磨成浆水,小雨落落停停,更年期似地絮絮叨叨。 天黑后我送她回了寝室,她又送我回了宾馆。 我躺在床上傻傻地发短信给她:你到宿舍了吗? 她回复,你怎么这么笨啊? 夜里起了风,雨水砸在窗外的雨棚上,嘭嘭嘭,像巨大而结实的心跳。 大三的那年的暑假,我参加了一个赴河北赵县的社会实践小分队,深入赵县贫困地区展开支教活动。 我们在一个黄昏到达了赵县,中学里已经放了暑假,校长把我们安顿在学生寄宿的土坯房里。查看了地形以后,我和带队的小丽老师商量,最终选择到“小瓦房”的教室里睡觉。教室里没有床铺,我们就把课桌、凳子拼成一张大通铺,男生、女生各睡一间,各滚一床。于是所谓“支教”,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支桌睡觉”,白天我们没心没肺的从庄稼地里踩过麦秆,偷有名的赵县雪花梨到集市上换西瓜;夜里集体出动去扣白杨树上的“知了猴”(金蝉),然后一边在操场上烧烤“知了猴”,一边得瑟耸人听闻的鬼故事。 那年我们21岁,青春茂密而葱郁,像施了钾肥的植物一般跳窜地生长着。 临行前的最后一晚,带队的小丽老师决定带我们去村口的一家小饭馆里解馋。小饭馆里刚炖了一锅排骨,香得能把我们的十二指肠勾出来。 天气闷热得厉害,男生在里屋,剥光了上衣,大块大块地啃起排骨。女生在外屋,一样大块大块地啃起排骨来。一锅排骨瞬间见底。 小丽老师善良而美丽,她是我从前高中的师姐,只大我三岁。我和她一起找到了同样善良而美丽的饭店老板娘,苦口婆心地谈了半天,最后把他们一家人用作晚饭的排骨也买了过来,总算让同学们解了馋。 晚饭没吃完,妖风大作,黑云压城,花生米大小的雨点砸下来,瞬间就把村里的黄土路浇得稀软。由于抢了东家的排骨,实在没脸继续赖下去避雨,小丽老师买单后,我们便一起冲进雨帘中。 男生在前,女生在后,黄泥路像一条湿滑而粘稠的舌头,舔一下脚板便能吸住它。没跑几步,就陆续有同学把鞋子陷进泥水里。这之后,有几个女同学迅速地爬上了男生的后背,再之后,男生把鞋子别在腰间或攥在手里,如一路转移妇女儿童似的,滚回了“根据地”。 回到教室,衣服已经完全湿透。由于一场暴雨迅速拉近了矜持的男女关系,大家各自换好衣服,又意犹未尽地坐到了一起。 我们在教室中央用破书本和烂凳子升起一堆篝火,湿衣服晾在篝火的一侧。女同学拿出最后珍藏的零食和男同学围坐在一起,没有知了猴,也不讲鬼故事,那天夜里,我清楚地记得,我们一直在教室里唱歌:唱破了喉咙,唱跑了调,唱得心里直痒痒。大雨就在窗外不知疲倦的下着,“哗哗哗”的声音仿佛从亘古地平线走来,传向遥不可及的天际。 火光里,我问小丽老师:你有什么理想? 小丽老师说,我想找个像你一样的男人。你呢? 我说,我想永远活在这个下雨的夜里。 赵县的最后一个清晨,中学宿舍的土坯房在暴雨中坍塌。我们睡在小瓦房的教室里,幸运地毫发无损。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大家望着坍塌的土坯房却久久不肯离去,我们开始帮村民一铲一铲地把坍塌的土块坯从宿舍里铲出来,齐整有序地排成一队,在大太阳下挥汗如雨,直到暮色深沉,才依依不舍地向村民们挥手作别。 那是生命最好的好时光,那是青春里最大的一场大雨。 后来的后来,我再不会因为一点“有失颜面”小事和父亲争吵,也不会荒唐而固执地在雨夜飞奔。 后来的后来,我的初恋告诉我,我们究竟不合适,还是分了吧。此后无数次的雨中,我依然撑伞漫步,但身边的女孩却永远再不会是她。 后来的后来,小丽老师终究也考研离去,渐渐没有了任何消息。那些当年一起下乡支教,说好一起打闹、永不分离的同学们,也如在雨水中泛起的水泡一样,起初打着旋儿地聚拢在一起,又在风乍起时,散向各自的远方。 此后很多年,我在异乡生活,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大雨,像无数稳健持重的成年人一样,撑伞在雨中疾步,没有幻想,也不带情绪。直到有一天,我看到电影《重庆森林》里的金城武,在雨中狂奔的情景,方觉那应该就是青春特有的荒唐、生涩又肆无忌惮的本来面目。这时音乐响起,一首激扬悦耳的《California Dreaming》挤进耳朵里,歌里唱到: “树叶转黄, 天空灰蓝, 我散着步, 在一个冬日里, 感到安全又温暖。” 不知怎么,我的眼眶竟然红热起来,恍然间我有了扬起大步穿越雨帘的冲动,树叶、天空和冬日的暖阳,和一切一切在许多年前被大雨打湿的记忆,在冰冷的都市水泥森林里破土发芽,抽条疯长,青春从未因经历雨季而褪色,我们走着,在向上生长着的虬枝条叶里,仍珍藏着最晶莹的水滴。■ 作者介绍:午歌,机械高级工程师,青年作家。著有《晚安,我亲爱的人》,《晚安,我亲爱的孤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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