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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情是最难舍的告别 | 周末深读党

 汉青的马甲 2016-01-03

来源:豆瓣

文/青空



告别分两种。有的是会再见的,有的却是永别。


每次,我与奶奶告别,总觉得,我们都是要再见的。


而每次再见,她都老了些。


她油黑的发髻,不知何时已然取下,取而代之的,是丝丝稀疏的银发。她一手拄拐,一手撑着椅子,在家里慢慢地行来行去,做饭,热菜,叠衣服……而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坐也坐不稳,趟在床上,连翻身也需旁人帮助。她说的话,也由原来抑扬顿挫的絮叨,渐变为虚弱无力的寒暄,成为重复无数次却无人可解的呓语,再是彻夜病痛的呻吟,直到——说不出话来。


这十几年来,奶奶像一个洋葱,一年剥落一层。我曾经熟悉亲切的奶奶啊,那从小把我抱在怀里走上楼梯的奶奶,那睡觉时帮我折捻棉被的奶奶,那牵着我的手,细细碎碎走在洒满阳光的街道上的奶奶,用了这么多年的时间,向我们告别。我又是如何抱着侥幸的心态,一次一次地告别她的呢?


也许,这一切都要由初中的一本日记开始。彼时,奶奶身体还很康健,某日,肩膀肘却不灵光了,上下抬举时有些困难。老人家躺在床上长吁短叹,说着真是老了,说不定再过几年,就要如何如何的话。她躺在那儿渐渐沉入梦乡,却忽然提醒了我,奶奶毕竟与我,有六七十年的差距。她是不可能陪着我,走完一生的。五六岁时,第一次接触到“死亡”这个概念时的,对那种永远寂黑隔离的恐惧,再次笼罩在我身上。我听着奶奶轻轻的鼾声,一滴泪,打湿了日记本。


很多年以后,翻阅旧物,又见那本日记本。记着的,杂七杂八,可笑的纠结事,落满尘土。唯有那一页的角落,一枚指甲大的褶皱,好像一个印记,标志着这离别的序曲。




中学时,奶奶的身体虽有微恙,总体还是很好的。她神志清醒,手脚也算麻利。只不过,那肩膀处的不润滑,始终没有离她而去。夏天蝉鸣的夜晚,她面对着墙,高举起手臂,一下一下地拍打墙壁。我说奶奶你在干什么呢?她嘿嘿一笑,说这是叔公教她的办法,治肩膀。


某个周日,她还随着爸爸和我,一齐爬山去。小小的丘陵,不陡峭,但年轻如我,也要喘息,奶奶却能慢慢地跟着我们。她很高兴,大大声声地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爬山咯!”下山时,奶奶和我落下还要干活的爸爸,沿着大路往山下散步回去。在一个岔路,我们拣错了方向,行到一片山脊之上。温柔绵延的丘陵顶部,有着不大不小的草地,在春风吹拂下齐整而多姿。四周是低矮的灌木丛,远处是青翠的山林。春天和煦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奶奶和我,就像周围啾啾啼鸣的鸟儿一样年轻。


到我上了高中,去县城住宿。奶奶也来县城走亲戚。我便由婶婶家,将奶奶一路领着,到我住的外婆家去。婶婶住城头,外婆住城尾,我牵着奶奶的手,穿过县城最繁华的主街,穿过嘈杂的农贸市场,走到河边去。沿着河边两排稀疏的小柳树,慢慢摇到山坡上的外婆家去。夕阳下,我才发觉,已比我矮一个多头的奶奶,两只小脚慢慢悠悠,一只攥在我手心的手已比我的小了一圈。


都以为奶奶身体是很好的,顶多肩膀关节有些问题,不曾想,最终是腿脚上出了差池。那已经是我大二的时候了。听见奶奶忽然有一天,无法行走了,我还不大相信。隔着电脑视频,那头的奶奶,满脸皱纹,泛着泪光。她叹着气,说也许自己再也不能行路了,一边盯着屏幕上的我流下泪来。我安慰着她,心里则抱着侥幸的希望。


但这侥幸的希望终究是不能成真的。奶奶还是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行走了。从此她没有自己离开家门一步。在家里头,她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撑着板凳,以极慢的速度挪行。到了厨房,她将拐杖靠边,坐在板凳上,照样地淘米,炒菜。只是,不可能再张罗出一大桌的饭菜来。尽管如此,在我回家时,她仍会坚持给我炒两个鸡蛋。


奶奶对于自己的不能行走,一定是极不好意思而难过的。一次舅舅来我家做客,因为是妈妈这边的亲戚,奶奶一早便推脱说想休息进房间内躺着了。到了饭点,怎么叫也不出来。我便端着碗饭菜进屋去。门一开,奶奶紧张地望过来,见是我,才吁了一口气,小声问我:“你大舅还在呢?他爱说话,我可不出去。”我笑着把碗筷递给她,让她吃完饭仍然带上门出去。


还有一回,我生日,请了许多同学来家里做客。大家坐在客厅说笑。到了饭点,奶奶推开了她的房门。她好似没有料到有这么多的人,脸上一怔,仍是慢慢地,拄着拐杖,倚着板凳,贴着墙,要穿越大厅,到那一头的厨房去。我的同学们,也是一怔,错错落落地问候着阿婆好,想转过头来继续刚才的话题,气氛却有些尴尬起来。奶奶目不斜视,下巴往前伸着,带着难为情和落寞的神色,却微微撅起了嘴唇,仿佛很坚定地往厨房走去。一步,两步,……,我在沙发上,看着奶奶像一个慢镜头一般,由我的右眼角摇动到左眼角。




等我大学毕了业,到了远离故乡的地方工作。每一年,基本只有春节才能回去。而此时,奶奶越发衰老了。每一次告别,对于我们,都不是容易的事。


每每到了要走的那天,我捉着她的手,听她第一千次说,要我把自己喂饱,要我给自己添衣,听她又问一次我的工资,听她说:“唉,又要过年才能回来。”说到这里,她要长叹一声,眼圈微红,我便只能岔开话题,也是第一千次说,要她照顾好自己,要她有什么想买的想吃的都跟我说,要她吃得好睡的香。她诺诺地点头,却又幽然叹道:“我——怕是——也不知道还有多久~”她才被分散注意力的眼泪,又凝集在那皱纹深陷的眼眶里。


那次说完了再见,出外等车,许久车未至。我便偷了空,忙忙地又跑回家中。一推开门,她还像十分钟前一样,安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双手叠在拐杖上,没有打开电视,也没有变过姿势。她听见声响,回头一望,见我回来,露出极其欣喜的神色:“怎么回来了呢?”“车还没到呢。”我挨着她坐下,握住她的手。然而还没等我们又把老话重复一轮,车来了。我急急抱她一下,就出门去,她在后头喊:“到那里要给我电话哦。”


电话,是挂一次少一次的。然而我还是没有预料到,究竟哪一次会是诀别。我拿着手机,录下了三次与奶奶的对话。


“你吃了吗?”


“我吃过了,你呢?”


“你冷不冷?”


“不冷。”


“你身体还好吗?”


“一样呀~”


……


这对话,是数年不变的。变的只是奶奶,到后来都已经基本听不见别人说话,需要对方极大声方有些感应。有一天,我打电话回去,伯伯扯着嗓子在电话那头对奶奶说:“听~是阿贤的电话~”,一个虚弱的声音说,“谁?”奶奶的嗓子已经有气无力。“是阿贤呀。”伯伯继续大声说。奶奶似乎想起了我,重复了我的名字,然而拿过话筒,却是不明所以的“好~好~”


彼时,奶奶已近语无伦次,除了简单的“好。”“要喝水。”,疼痛时的“好痛”,竟说不出其他完整的词句来。年老和疾病,已将她的耳朵堵塞,嘴巴关闭。她再也无法跟我絮絮叨叨人情长短,再也无法喊我起床吃饭,再也无法听到我呼唤她的声音了。


后来有一天,她无法说话了。再隔了十来天,她就去世了。


接到妈妈的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工作。这个电话接起来,妈妈才寒暄了两句,我便猜到,这就是结尾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么多年了,这是我预想过多少次的情节,我为这场景而战栗过多少回。


我的奶奶……九十多岁……在老家去世……


我平静地挂了电话,平静地继续对着电脑工作。不期然,一句歌词窜入我脑中:“那是我日夜思念,深深爱着的人啊……”我丢了鼠标和键盘,捂着脸,无声地哽咽起来。


这世上又少了一个我深爱的,深爱我的人。




最后的告别,是今年的春节,奶奶已回到老家伯伯家住下。而春假结束,我即将返回成都。初春福建的山城,下着冻雨,夹着小雪,寒冷彻骨。爸爸载着我,在寒风中回到老家。


远远就见,那棵老树,秃了枝桠,裸着树根,沉默地站在阴沉沉的天空下。树下是破旧的老屋。厨房的边上的小屋,就是奶奶睡着的地方了。这座她生活了数十年的房子,这座她看着自己子女孙儿长大,老伴先她而去的房子,最终还是静静地等来了她。房间不亮,有股子潮味,散落着药瓶、棉花,卫生纸。在角落,一根木头拦在床边,几铺棉被裹着的银发老人,就是我的亲爱的奶奶了。



爸爸带了梨子,让我削了皮,一刀一刀切碎了,盛在碗里头。爸爸把奶奶轻轻扶起来,她像一个洋娃娃一般,随时都可能倒下。她翕动着嘴唇,微微睁开了眼。爸爸在她耳边说,这是我给她切的梨子,问她吃不吃。她恍惚着点头。我伸过勺子,将小小的梨肉送到奶奶干瘪的嘴内,奶奶吸溜着把它咽下。


一勺,又一勺。


我何尝不知,这梨子的意义?幼年时奶奶是如何一勺米汤一勺饭地把我喂大,我现在就要如何一勺一勺地还了去。只是,我怎么还得尽……我怎么还得尽……


到了下午,爸爸催我往回走了。我杵在奶奶的床边不肯动。爸爸再催我,我的眼泪就簌簌地掉了下来。爸爸看着我,叹了一口气,出去了。奶奶背对着我,背上的疼痛让她已不能平躺下。她佝偻着的双腿,缩在棉被下面。我在棉被下,最后一次握住她的双手,端详那张我最爱的慈祥的脸。


“阿嬷……”我呼唤着她,像我这27年来千万次呼唤过的一样。


可她沉沉睡着,只有鼻翼微微翕动,没有回复我。


我看着她的手,那短了一截的食指,指甲长在了指尖上。


“阿嬷,你的手指头是怎么了呀?”可我怎么记不清楚当年的答案了……


冻雨越下越大,打在泥地里噼啪作响。我俯下身去,轻轻吻在了奶奶的面颊上。


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告别。


可我当时仍然侥幸地希望着,这不是最后。


就像现在,奶奶去世的第二天,醒来时,我还是想着,再一个春节,最寒冷也是最温暖的时候,我回家,我的奶奶,依然坐在那里,等着我。我握着她的手,好像我们不曾告别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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