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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链丨小说

 汉青的马甲 2016-01-03


文丨里昂的夏天:「经典短篇阅读」作者


十八世纪末期,黑奴贸易,这一人类文明史上最臭名昭著的罪恶行径之一达到顶峰。浩瀚缥缈的大西洋上每天都有成百上千只船扬起风帆,将从非洲买卖得来的黑奴载运到洋面另一端的北美,两块广袤的大陆之间在“三角贸易”的链条下紧密相连,暴利驱使下,大批黑奴被买到美国的种植园中,辛苦劳作,成为奴隶主的赚钱工具,遭受剥削压榨。那大片的烟草与蓝靛枝繁叶茂,全是以他们的血和泪为代价浇灌而成。


福迪出生于非洲南部的佛得角,父母均是黑奴。年仅六岁时,他就与父母分开,被贩卖到了英国的利物浦,成为了当地一名乡绅家里的奴仆。1792年,他年满十五岁,长得高瘦,长期的食不果腹让他面黄肌瘦,胸部的肋条一根一根清晰可见,眼窝下陷。他的皮肤黑中透亮,头发稀疏卷曲,鼻梁宽大的有些夸张,像是有人用铁铲给生生拍扁了一样。


秋分时节,乡绅将他交易给了来自北美的奴隶贩子,于是,他登上了大西洋“死亡航线”上众多船只中的一艘,踏上了又一段生死未知的旅途。在海上漂泊的日子里,他经历了疫病与饥饿的折磨,勉强撑了下来。夜幕降临,整片海洋浸入了一片幽暗的色彩,波涛诡谲,心情压抑的他与黑奴们在逼仄的货仓内齐声唱着:


沉重的锁链缠绞着我们灵魂,

无辜的人葬身深海的鱼腹,

堆砌成山的金银下有我们的森森白骨,

哪一块土地上没有抗争的历史与歌谣?

奴役我们的人啊,你们扪心自问,

当初究竟是谁的祖先,在一遍遍地传唱“人人生而平等”的信条?

人权的号角已不会再吹响,

对于回归家园,我们也已不再奢望,

只希望救世主能睁开眼睛,睁开眼睛,

看一看这群卑微渺小的人群,我们也曾读过圣经,也曾去过教堂。


这首歌最初是福迪从一名年近六旬的老黑奴那里学来的,他在半路上得了重病,临死前,他握着福迪的手,气若游丝,艰难地说:“孩子,你的下一站是种植园,是美国的种植园呐!你会被挂上锁链,沉重的锁链……”随后,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尸体直接就被从船上抛了下去,直挺挺地栽进了海中,“扑通”的落水声很快就湮没在了呼啸的海浪声中。


踏上美洲大陆的第一天起,福迪的身上果然被缠上了锁链,这是防止他逃跑或者攻击自己的“新主人”的必要举措。他被卖到了美国南部乔治亚州的“塞洛庄园”,庄园主名叫古德洛克·希金斯,是一位典型的美国南方男人,他头发茂密,面容棱角分明,目光严肃,神情刚毅,身材魁梧,两只粗壮的胳膊孔武有力,前额宽大,络腮胡子环绕着他的双颊,年近五十的他是个鳏夫,没有子女,却拥有着当地最大的种植园区和数量最多的黑奴。同时,他还养了十多条凶狠忠实的猎犬,家中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弹药枪支。


“希金斯先生,他们都是我们刚买回来的黑奴,请您安排一下。”老管家赫伯将包括福迪在内的十几名黑奴领到希金斯面前,等候他的“发落”。他正在欣赏着一件来自中国的瓷器,抬头扫了一眼后,他指了指福迪,然后说:“让他留下来,其余的都送到种植园中干活去吧。”希金斯一眼就看中了福迪,并非是看他顺眼,只是,这个孩子不像其他黑奴那样招他厌烦罢了。


赫伯走后,福迪低着头站在原地,希金斯不说话,继续摆弄着花瓶。他左手抓着瓶口,右手拖住瓶底,把瓶子对着窗外的阳光仔细看了一番,并吹去了上面染上的一丝灰尘后,踱着步子走到了福迪面前。


“你是从哪儿来的?”他沉着嗓音问。

“利,利物浦?”他战战兢兢地回答。

“多大了?”

“十五。”


“以前做过什么?”

“奴仆,在霍乐迪先生家中。”

“嗯,你还太小,我可不想让你到种植园里去糟蹋我的蓝靛,现在开始,你就负责我的起居了。”


从此,福迪成了希金斯先生的“小跟班”,跑前跑后,虽然辛苦,但比起种植园中的同伴,他太幸运了。在恶劣的环境与非人的待遇下,大多数黑奴在那里最多撑不过十年。福迪善于学习,不辞辛劳,这一切都被希金斯看在眼里,他常想:“如果他不是个黑奴该有多好!唉,该有多好!”


于是,他让赫伯为他收拾出一件小木屋单独居住,不用和其他黑奴挤在马厩中。每餐让他吃饱,给他穿上像样的衣服。但是有一点,他身上的锁链不能打开,不管在什么场合下,都不行,钥匙牢牢地攥在希金斯先生的手中,他想:“无论怎样,他的身份始终是奴隶,这条锁链就是象征,他没资格和我们平起平坐。”


但福迪觉得,如果能解除锁链,那些吃的穿的,再差他都不在乎。每次他有急事小跑起来的时候,锁链就会“哗啦哗啦”作响,锁扣“叮叮当当”地碰撞,那声音好像在说:“你是个奴隶,就应该被锁链捆绑!”无数个夜晚,他尝试了各种办法,用手掰,用石头砸,火星在黑暗的木屋里迸溅出来,转瞬即逝。可是,那条长长的寒铁毫发无伤,带着他的体温,却依旧冰凉。


七年过去了,福迪长大了,希金斯先生变老了,但老当益壮,除了有时感觉头晕目眩之外,他的身体还很健康。“福迪,去牵马,拿我的枪,把博格和木星也带上,我们去打猎。这种寒冷的天气里食物少,野兔什么的肯定会出来觅食!”“博格”和“木星”是他的两条猎犬。寒冬一月,气温已经降到零下十度。


福迪转身跑开,锁链缠在他的腰际,哗啦哗啦。


“对了,等等,带上我房间里的那面镜子,用它反光,诱骗那群愚蠢的兔子。还有,把那瓶治头晕的药也带上。”希金斯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一切准备妥当后,他们出发了。希金斯骑着马,福迪和猎犬在马后跟着。距离“塞洛庄园”正东方三公里是瑞里斯山,山上覆盖了一片茂盛的森林,大都是高大的松木,遮天蔽日,林中不见阳光。冬季的寒风刮过林梢,呼呼作响,树干周围的地上落下了一些有些发蔫的松针。


进山之前,希金斯下了马,福迪找到了一个树桩把马拴好。随后,他们进入了山中。迎面掠过的寒风让两人都把双手挡在胸前,福迪感觉身上的锁链更加沉重。希金斯凭借出众的枪法便猎获了三只野兔和一只麋鹿,他们也登上了山顶。他把猎枪扛在肩头,发出了爽朗的笑声,福迪跟了他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见他笑。


看到他兴致很好,福迪试探着:“希金斯先生,您的枪法真不赖,照这样下去,我们的猎物要多到拿不动了。”


“哈,福迪,你不知道,原来我可是镇子上的射击冠军,这些不在话下!”看得出,希金斯先生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他都有些得意忘形了。


福迪瞅准机会,赶紧说道:“先生,我恳求您,能不能把我身上的锁链打开?请您放心,我绝不会逃跑,今后会更加尽心尽力地侍奉您。”说完,他把身子向前倾,露出锁链上的铁锁,充满期待地看着希金斯。


十秒钟,希金斯都没说话,他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并费了很大的劲尽量地克制自己。“福迪,你刚才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见,以后不要再提了。”

“可是,希……”


“告诉过你不要再说了!你是不是想挨鞭子了?!”希金斯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暴躁的怒吼。“今天到这里吧,去把博格它们找回来,我们回去。”


两只猎犬正在灌木丛中玩闹着,它们互相撕咬着对方,弄出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福迪心中负气,站在那里没动,他紧握着拳头,面色凝重,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不能一辈子都带着这该死的锁链,我要自由,我要自由!”他心中一个声音坚定地呐喊着,他的眼中也掠过了一丝邪恶可怕的光芒。


希金斯并未注意到他的反常,而是背身站在山顶一侧的悬崖边,他把猎枪放在脚下,大口地吸气,对着镜子仔细整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


此时,福迪的手中拿着一块刚从地上捡起来的石头,一步一步向他逼近。距离他还有十步……三步,两步……希金斯的手慢慢滑向了腰间。


一阵眩晕感袭来,希金斯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摇摇欲坠,向前栽去,眼看他就要坠入深渊。电光火石间,福迪迅速扔掉手中的石头,跃前一步,死死抓住了希金斯的手臂,将他从死神手中抢了回来。


他左手揽着他,将他平放在地上。躬身时,几个长条形的硬物戳到了他的手臂,他伸手摸向了他的口袋。天啊,是一串钥匙!他看到过希金斯很多次用这串钥匙打开其他黑奴身上的锁链,他们不堪重负,劳累而死,锁链对他们而言也失去了意义。这其中,必然有一把可以打开他身上的枷锁。


此时的希金斯仍然处于昏厥状态,福迪死死盯着他的口袋,虽然看不见钥匙的模样,但他能猜到,那一定是一串由黄铜铸成,泛着诱人的金属光泽还有人性与自由的光辉的钥匙。他使劲咽了一口吐沫,右手缓缓伸了过去。他想用钥匙打开锁链后,就逃跑,离开乔治亚州,离开美国,无论去哪,只要没有种植园,没有奴役,没有锁链,就好。


指尖碰到钥匙的一刹那,他浑身兴奋地一颤,手掌慢慢合起,他想紧紧把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攥在手中。但很快,希金斯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好像得了癫痫的病人浑身抽搐,这让他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他赶紧用双手按压他的胸部,帮他顺气,费了好大的劲,希金斯的呼吸才变得均匀,恢复了常态。


福迪抽回了自己伸向钥匙的手,他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决定留在这里等待希金斯醒来,保证他安然无恙。“博格”和“木星”从树丛中钻了出来,看到了主人晕倒,它们用湿滑的舌头去舔他的脸,希金斯醒来了。


福迪把他扶起,喂他喝了几口水,希金斯还很虚弱,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以为你,福迪,你会不管我了。”


“希金斯先生,对不起,我刚才是想……”他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


“我知道,我知道,我当时已经在镜子里看到你向我走来了,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福迪无言以对,良久,他说:“那你真的不怕被我杀掉吗?”


“我心里在祈祷,希望你再走一步就能停下来,但当你离我越来越近时,我已经准备掏出别在腰间的火枪了。”说着,希金斯掀起外衣,果然露出了半截火枪的枪托。


“请你惩罚我吧,我不会有怨言。”

“好,那就把你的上衣撩起来!”希金斯命令道。


福迪知道,法律规定奴隶主有权处死自己的黑奴,他乖乖照做,闭上了双眼,心中默默唱起了那首歌谣:


人权的号角已不会再吹响,

对于回归家园,我们也已不再奢望,

只希望救世主能睁开眼睛,睁开眼睛,

看一看这群卑微渺小的人群,我们也曾读过圣经,

也曾去过教堂,也曾去过教堂……


希金斯的手伸了过来,福迪咬紧牙关,祈祷着死亡的痛苦不会持续太久。“吧嗒”,是锁舌弹开的声音,“哗啦哗啦”几声,缠在他腰部的锁链没了枷锁之后,滑落到了地上。


“希金斯先生,你……”福迪感到不可思议。


“年轻人,我想你是认错人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呀。你是不是迷路了?我来告诉你怎么下山,顺着前面这条小路一直走,绕过一片高耸的松木,你就能到达森林的边缘,那里的木桩上拴着一匹马,你可以骑走。记住,一路向北走,你可以去弗吉尼亚、康涅狄格或者马萨诸塞这些州,那里的生活容易一些,没有锁链。


唉,这个鹿皮的钱袋真是太丑了,我实在是不想要了。”希金斯语气轻松地说,他把随身带着的钱袋扔到了地上,里面洒出来一些金币。他把锁链收好后,就招呼着“博格”它们跟着他下山了。福迪的眼中饱含着热泪,“咣当咣当”,一扇通往自由的大门在他心中缓缓地开启了。


回到庄园后,赫伯关切地询问着他这次打猎的情况。


“嗯,很不错,看我打到了什么?”希金斯把他的猎物往地上一扔,愉快地说。


“您真是宝刀不老啊,但是,怎么没见福迪跟着您回来?”

“哦,你说他啊,真不幸,我们在山中遇到了棕熊,福迪,他死了。”


赫伯没再说话,他接过了希金斯手里拿着的锁链,不知道应该拿它来做什么,种植园中的黑奴都已经被锁好。还有,他不明白,一向光明磊落的主人为什么要撒谎,遇到了熊?这时候可是一月啊,熊在这时候不是应该冬眠的吗?


*作者:里昂的夏天,「经典短篇阅读」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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