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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我们距离拉丁美洲的孤独有多遥远?

 真友书屋 2016-01-03



摘要ID:ipress

《孤寂》的主创人员在演出结束后面对寥若晨星的观众,说着我基本听不懂的粤语,隔壁商场里有手打鱼丸、车仔面和鱼蛋粉,你总得承认,相比专程去看一场文艺表演,满足口腹之欲的蚀本风险要小得多。


音乐消失,灯光亮起,舞台左侧,跌跌撞撞走出一位老妇人,十多名演员并排坐在椅子上,等着老妇挨个摸过他们的膝盖,放在膝盖上的手,或是肩膀。老妇走得慢,有人去搀一把,搭把手,让她从自己身前通过,上身维持不动;其他人仍旧留在椅子上,面无表情。

香港城市舞团磨剑两年后出品了《孤寂》,一部以《百年孤独》为题材创编的现代舞新作,首演于香港葵青剧院。老妇一出场,我便猜到她是乌苏拉,小说原作中布恩地亚家族的女族长,也是书中戏份最重的女人,内战结束时已有八十多岁,之后又活了三十年,直到一百二三十岁才谢世,而此时故事距离结尾还早。如此漫长的一本书,电影尚且视为畏途,九十分钟一场的现代舞能改编出怎样的新意?

本文开头这一幕结束后,椅子被收到一角,一位位成员出场,自由组合,或坐或立,围绕着老族长夫妇摆出一个个全家福的造型。这成了整台节目中,除了谢幕之外,唯一能看清舞者模样的时刻,人们聚起来,散去,又聚起来,又散去,两位族长坐在中间岿然不动,人人都面无表情。到后来,这一侧的灯光暗下来,叙事进入下一章节,而在暗处,观众仍能看到两个人,一个面朝里,一个面朝观众,坐在相邻的两把椅子上。

隐伏在这些表演和设计之中的,是“孤寂”的主题,我能够体味到编舞所要传达的静止和冷清感。但是,这种无动于衷的气氛,如果不是用于表现布恩地亚家族的“孤独”,而换到一个表现现代都市之人情冷漠的作品之中,应该更为合适,而后者,对于这些常居香港的演员而言,表演起来也会更加得心应手。

《百年孤独》的孤独,不是那么简单的。它是一种对于代际轮回、时间停滞的心理感受:布恩地亚家族和马贡多,地处拉美的赤道国家,是一个规模很小的农业经济体,却竭力想攀爬上美欧高速推进的工业列车,人们本来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但又专心拾取发达国家在被工业震荡的情况下,向这片落后大陆传来的吉光片羽;他们积极破弃自身的经济基础,却不知,他们的奋斗是工业殖民者盘剥落后国家这局大棋的一部分,他们被军阀和政府所摆布,迟迟不曾领悟到自己滞留在一个死循环中,每一次莽撞的冒险突进,都会迎来一场更严重的萧条。乌苏拉看着小辈一个个长起来,走上和他们父辈同样的道路,感叹道:“时间没走……时间在绕圈……”

这种意义上孤独,舞蹈能把握多少呢?为了在有限的条件下,让观众一眼能够识别,编舞必须牺牲小说。小说里的吉卜赛人墨尔基阿德斯,事先写好了一部马贡多史,他带来的磁铁、冰块、照相机都迷住了乌苏拉的丈夫、老族长布恩地亚。在舞蹈中,这位神秘的吉卜赛人以一身黑出场,念着谜一样的台词,在漫长的静场过后,脚步橐橐地走进了舞台的主背景,一艘倾斜的大船半透光的船舱里。后来,这位世外高人一般的角色也将负责收场,舞蹈在他的踽踽独行中,在羊皮纸卷随风而散中结束。但是灯光亮起,掌声过去,我并没看到什么观众沉浸在回味之中。

为了推送“孤寂”的主题,编舞将两幕之间的间隔拉得很长,但幕数太多,割断了人的思路并让人疲惫。孤身一人的墨尔基阿德斯没能串联起整台舞(他的台词总是很长,而舞蹈的部分太苍白,陪托不住);孤身一人的乌苏拉也没能做到,她很快就消失了,这大概是《孤寂》错失的机会。

乌苏拉是马贡多人各种折腾的见证者。她丈夫的各种幻想和魔怔——用磁铁探测地下的近况,用相机拍摄上帝的模样,把一只手像搁在《圣经》上那样搁在冰块上,激动地说:“这是我们时代的伟大发明”——都被乌苏拉所洞察;在她活着的时候,儿子奥雷良诺已经当上了上校,发动起义,去攻打自己的家乡了,母亲知道,儿子这一番拼争是为了满足某种“罪恶的虚荣心”,可不是出于什么优良远大的抱负。乌苏拉看明白了很多事情,她在双目罹患白内障、卧床多年的情况下,仍然坚持挽救开始衰败的马贡多,用小农经济的隐忍刻苦,来对抗不停入侵、一会儿一个变身的工业和资本的邪魔。一个家族从人丁兴旺到只剩下最后一个“猪尾巴男孩”,被狂风卷走,这个过程,是可以用连续多幕的舞蹈来表现的。

但是在舞台上,在许多把空椅子之中,并没有一条连贯的线索,也没有一个作为见证人的乌苏拉在。90分钟被割裂成十部分,两两之间的关联辨不清,不得不用一些刻意的静场来烘托“孤寂”的主题。十几把普通的木椅被搬来搬去,全家福桥段过去后,它们被一个一个堆叠在舞台左侧,成了一座小山,这是在喻示书里那些死去的人、消失的人吗?在光线更为暗淡的另一幕里,舞台后侧中间放了一把椅子,有演员从幕后走出,在椅子上坐一下就从另一边下台,有时是两个演员,同时从两边向中间走来,这表示时间在流逝,“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吗?



《孤寂》剧照


《百年孤独》里没有一个无限延伸的线性的时间,而只有一个有限的循环的时间,相似的人物,带着和他们的祖上一样的姓名出现在故事里,重复着祖上曾经经历过的一个个时刻:冲动、杀戮、饥饿、消隐、死亡。年年岁岁,马贡多花样繁多的表象底下是死水一潭,三月过不完,日历上的星期一永远翻不过页,锁了很多年的房屋,打开时里面的空气仍然比房子的其他地方要新鲜——就连时间都不再前进了。相应的,新人从来没有从旧人身上学到什么教训,只是继承了前人的性情和手段。

“雨下了四年,十一个月,两天”,小说里的一个有名的桥段,气候也被止步的时间给拖在了原地,但搬到舞台上,作为完整的一幕,我看到的是空中掉下来了一团团沙子一样的东西,一个演员跑上去,打开了伞,接着是另一个。之后,一群演员拿着伞上台,齐声吆喝着,跳了老半天的雨中舞,把地板跺得砰砰响。这本该是一个很惆怅、潮湿、荒诞的场景……

是不是我应该抛开小说,来评价眼前的这台演出呢?

不幸的是,我抛不开。有点文化的人都有个习惯,他们总是相信,发生在先的事对后发生的事拥有某种权威。比如说,根据经典小说改编的电影,肯定无法超越原著,也不能成为一个独立的制作,按电影评论的标准来评判;再比如,他们总是觉得当下的事情在用一个历史的脚本,而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都坏透了:不是赵高弄权,就是周兴、来俊臣乱政,不是高宗害死岳飞,就是崇祯杀袁崇焕,即便有人说,我们身处一个堪比汉文的盛世,他们也会找出“屈贾谊于长沙,窜梁鸿于海曲”的暗黑一面来。他们的口头禅,“仿佛又回到了某某时代”,总会遭到更严厉的弹压:哼,说得你们好像真到过那时似的。

但如果没有小说,我怎样构建对《孤寂》的合理期待?如果不知道历史,我又怎样判断自己的位置?我比马贡多人幸运的地方在于,我至少是有意识地在自求多福,我知道,我能辨认出,随着历史在某些方面的顿步不前而来的孤独。

《孤寂》的主创人员在演出结束后面对寥若晨星的观众,说着我基本听不懂的粤语,隔壁商场里有手打鱼丸、车仔面和鱼蛋粉,你总得承认,相比专程去看一场文艺表演,满足口腹之欲的蚀本风险要小得多。听当地友人说,很少有人留在场内听创作谈,是香港文艺演出的惯例,我想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话:拉丁美洲的孤独要靠团结来克服;他明明应该补充一句:如果团不了结,就要靠麻木了







作者:云也退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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