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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1)

 天水伊人是幽兰 2016-01-03

Ⅰ(1)

有一点不自在,这个你已经注意到了。

够亮了,不需要太多光线。的确有一点尴尬:中国人一般不为此类原因就医的。

谢谢,请别加冰。我可以坐到壁炉边上去吗?谢谢。没想到诊所会有壁炉。也没想到你会这样年轻,这样沉默。这么沉默的笑容。

英文使我鲁莽。讲英文的我是一个不同的人。可以使我放肆;不精确的表达给我掩护。是道具、服装,你尽可以拿来披挂装扮,借此让本性最真切地念白和表演。另一种语言含有我的另一个人格。

就像这些小橡皮人儿。沙盘的重塑性和抹杀性。孩子们把心病梦境和妄想都拿小人儿演出来。听说过这种疗法。英文一样使我似是而非,因而不再有不可启齿的事。

那份表格里有我人生的所有数据。

谢谢恭维。一个种族有一个种族的苍老标识,你们不习惯辨认我们的标识罢了。确实四十五岁。你看到的是英文给予我的幼稚,一种侏儒式的不为年龄所改变的憨拙。

让我看看我得从哪儿说起。我先得形容这个人。

他是我爸爸的朋友。我们都这样说:领导。没有老板,我们那个时候没有雇佣关系。有主人,没有仆从,主人是工人、农民、士兵。这些词在我们那时的中国是集合名词,具有高度象征性,无法单数或复数。是我们城市博物馆门口举着榔头、镰刀、步枪的大于真人数倍的两男一女铜塑。后来有一天,三个人变成了四个人,添出一个戴宽边眼镜的男人,手里托一个人造卫星。这个人也是国家社会的主人,同前面那两男一女一同跨出一个大弓箭步,鼓着和平鸽似的圆饱的胸脯。这个人是:革命的知识分子。就是我爸爸的这个朋友。

还活着。我们说,健在。七十岁。和他这个朋友同龄。

怎样跟你注解朋友这个概念?一种最耐人寻味的人际关系。最好的,也最坏的人与人的共定局面。

没关系。我不忌讳。

不,不用大麻。从来没用过。不介意,该问什么你就问吧。

最多一杯,偶然,极偶然地,喝过两杯。

忘了告诉你他的名字,哦,很重要。

他叫贺一骑。一个骑者,独行侠。匹夫。我爸这样解释给我妈的。我妈那时还是个幸福的女人。“幸福”在中文中和英文中不尽相同。你们所指的幸福与开心紧相关联;对于我们,幸福不那么感官,而是内向的。幸福是种信仰。

我记得清清楚楚,他的黑头发怎样在右边开了一道肃杀的白头路。一本相册,第二页正中间有张四方形带狗牙边的相片,上面的六岁女孩穿着白棉布连衣裙,裙下露出白三角裤的一条边缘。每个看相片的人都说,这是个好看的小姑娘,不过神态很老气。那就是我见贺叔叔时的装束和模样。

我还记得他没等我妈去给他开栅栏,就迈腿从栅栏上跨过来了。这人非得长篮球中锋的腿才能从栅栏上如此跨越。还得足够粗鲁、随和。你明白吗?那样的腿,有尺度和动作的优越感。

就那样,门外亮成白色;门内是黑色,那个跨越的动作就成了个黑色剪影,在白底板上。黑与白简化了他与周围环境的关系,使他在我知觉中的第一次出现带有符号般的意味。岁月流去,那个跨越的身影被进一步简化,终成一个极度的强调符号,在我狭小的记忆里。

如同沙盘上这些小橡皮人儿。在儿童那里,符号道出大于语言的信息;符号那丰富而莫测的暗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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