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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论|到底国画创作该不该学素描

 德道高老庄 2016-01-04

对素描的弹劾在近三十年来此起彼伏,近来上海大学博导王洪义“中国式素描”的“黑乎乎”“脏兮兮”以及陈丹青的“见到高考素描就想死”等观点把原本已成暗涌的关于素描作为美术基础教育的话题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一时间,“素描无用论”“素描威胁论”“素描教育何去何从”等论调不绝于耳。中国国家画院油画院常务副院长郭润文在接受收藏周刊采访时说:“现在问题在于,因为高考,使得素描这门课变成了形式。”广州美院教授齐喆则认为,国画的式微不是因素描的传入,而是因文化的割裂,“现在很多素描就是画得过于复杂,跟徐悲鸿体系已经关系不大”。

本版内容曾刊登在新快报收藏周刊 记者 梁志钦 实习生 梁婉莹

争论|到底国画创作该不该学素描

俄罗斯列宾美术学院的经典素描

“素描是造型基础”长期占据主流

“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成为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美术院校屹立不倒的“天条”

素描(主要指西方素描,这里不包含中国古代白描和单色画)作为自文艺复兴时期至19世纪形成的以光影、解剖和透视等为参照依据的单色纸上绘画,它的简单、直接的处理方法,使其长期以来成为绘画初习者的必经课程,而不少西方大师,哪怕在功成名就时,也不曾唾弃素描。

上世纪50年代,苏联极具代表性的全因素素描(强调光影和场景)的“契斯卡科夫体系”对中国美术影响尤为巨大,“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这句话正是来自这里,并从此成为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美术院校屹立不倒的“天条”。甚至在记者查阅“素描”一词在《现在汉语词典》的词义时,也发现这句话成为了仅有的一句解释。

中国国家画院油画院常务副院长郭润文在接受收藏周刊记者采访时说:“素描的学习,可使学生在单纯的绘画表达中,掌握对造型、空间、体积甚至解剖的认识。对于美术学院的学生,素描是早期必不可少的训练科目。”无可否认,类似的观点占据中国美术教育的主流位置,已经长达一个世纪。

应试“使得素描这门课变成了形式”

“我们现在学院的素描体系是有一部分欧式的,一部分苏派的,更大一部分是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由高考演变出的一套‘独有’的风格。”

1905年,康有为在其出版的《欧洲十一国游记》中认为中国画疏浅失真,远不如油画逼真,遂感叹道“吾国画疏浅,远不如之。此事亦当变法”。他倾心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拉斐尔,甚至作《怀拉飞尔画师得绝句八》:“画师吾爱拉飞尔,创写阴阳妙逼真”。他主张吸收西画写实之法的思想,对徐悲鸿和刘海粟影响很大,而因变法,徐悲鸿更对传统国画尤其人物画贬损不遗余力,“夫写人不准以法度,指少一节、臂腿如直筒,身不能转使,头不能仰面侧视,手不能向画面而伸”。

徐悲鸿在当时已经学会了用人体结构和肌肉解剖来评价中国传统人物画,而要掌握这两方面的内容,人体模特的引进成为必然。从1918年李叔同最早开设人体模特教授写生(包含素描、油画)至今也已经近百年,后来,这种几十人围绕模特写生的模式,也从高校教学逐渐渗透到迎合高考而诞生的高考班。

“现在问题在于因为高考,使得素描这门课变成了形式”。郭润文毫不讳言地说道,“高考素描的艺术意义逐渐被弱化,强化的是应急考试夺得高分的意义。”

附中学生“每天对着一群抠脚流鼻涕的业余模特大爷大妈照着考试的要求画又黑又油的头像,我实在感受不到什么美,什么享受”,这还不是当下素描基础教育的要害,关键还是在于“画出来的人头则繁复的揉搓,涂一遍又一遍,磨得像铅球一样,然后笔直的块面感,我甚至反问学生,‘模特哪里有这么笔直的切面?’”齐喆回忆曾给美院大一学生上素描课的情景时说道。

“我并不认为徐悲鸿的素描体系有多邪恶,邪恶的是我们今天的素描路数。现在很多素描就是画得过于复杂,跟徐悲鸿体系已经关系不大。现在的素描品相不端正,手法不高级,处理不精致,现在是整体的问题,远不如民国时期的素描教学,有几个学生能比当年哪怕孙多慈的作品?”齐喆说:“我们现在学院的素描体系是有一部分欧式的,一部分苏派的,更大一部分是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由高考演变出的一套‘独有’的风格。”

争论|到底国画创作该不该学素描

西方素描大师门采尔素描

缺乏陈列西方大师作品的美术馆

“西方的美术学院之所以取消传统绘画的基础教育,是因为他们有着强大的美术馆资源,他们的公民只要想学绘画造型,都可以到美术馆”

然而,从西方传入的素描,在当下的欧洲美术院校却似乎早已销声匿迹。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教授邵大箴曾对媒体回忆,自己1980年代初期去参观巴黎美术学院时,已经没有教授可以教素描了。而在参观洛杉矶设计学院绘画系(艺术系)的时候,他更发现教室里面一张画也没有,倒是摆满了几十把椅子,学生们就这样天天坐在椅子上讨论“什么是艺术”。他从美术史的角度分析,“虽然伴随着现代主义艺术、当代艺术的发展,素描日渐式微,但在这些新艺术的创作中如果缺乏素描基础,会造成艺术对人性、情感表达的丧失,所以想用行为、观念等当代艺术形式来代替传统的艺术形式是不可能的。”

对于西方很久以来都不画传统素描的话题,郭润文则对收藏周刊分析称:“西方的美术学院之所以取消传统绘画的基础教育,是因为他们有着强大的美术馆资源,他们的公民只要想学绘画造型,都可以到美术馆,而且那里有很好的原作提供临摹。所以,他们的美术学院完全不需要再为学生考虑如何训练造型水平,完全可以把精力更多地放在创意的层面上。”他进一步分析:“中国则缺乏陈列西方大师美术作品的美术馆这样一个资源,因此,中国只能把绘画造型基础的科目放在美术院校里。”

广州美院教授齐喆:

“国画的式微不是素描的传入,而是文化的割裂”

形式化的高考素描使得上海大学博导王洪义直言我们学习的是欧洲“山寨货”,没有真正学到素描精髓,更有人质疑全国美院所有专业千篇一律地要求学生“过素描关”,其中,最被人“打抱不平”的是中国画专业。有人认为,素描削弱了中国画的文化精神,也有人提出,学习中国画,根本不需要学素描,素描的标准与中国画完全是两个体系,甚至不少学校提出过,国画专业就应该以书法代素描。

但对此,一位深耕美术学院教育的教师仰天长叹:“这一点非常好,可是,请问现在还活跃在国画教育的老师中,有哪一位的书法能拿得出手?谁能开这样的课程?谁的书法过关?如果中国画要强调传统文化,能读文言文的画家有几个?白话文章写得通顺的有几个?连传统文化都丢得七七八八,还有什么资格来谈素描祸害中国画?”而有着七年造型基础教学经验的齐喆也认为,“国画的式微不是素描的传入,而是文化的割裂”。

郭润文也感叹道:“从目前中国的美术教育现状来讲,素描教育依然很有意义,不能放弃。如果放弃了,中国美术教育就不知道该从哪个角度切入了。”

广州画院专业画家赵健行则认为:“可以说,素描的学习,将有碍于文人画的发展。因为画过素描之后,很多人就跳不出结构、体积感、明暗等思维定势,但文人画的线条强调的就是线条本身,它表现的不是对象,而是笔墨本身。”

值得一提的是,著名画家李可染当时作为杭州艺专油画系的研究生,他的素描全校第一,后来他在中央美院就是教勾勒课,就是讲线条课,他对线条里面的线提出了高度重视,美术史家殷双喜分析,这说明了中央美院对引进素描不是一味强调体积造型,而是注重现代素描的价值和作用。

走访

广美国画系大一不画素描写书法

今年开始,他们试图通过这样的一种方式来改掉陈丹青所说的最讨厌的现有的素描习气

今年开始,广州美院中国画学院试图通过变革剔除陈丹青所说的“最讨厌的中国式素描”的习气,在该学院的“教学大纲”显示的47周课时中,包含书法和白描等与中国画基础相关的课程占据了29周,远远超过总课时的一半。广州美院中国画学院基础教研室主任陈侗表示“我希望他们掌握的是描摹能力,而不是凸显体积感的塑造能力”。

走在广州美院中国画学院一年级的教室里,已经不再见到由数十个画架围成两个半圆,画石膏像或者模特的情景,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平放的桌子以及练习书法的痕迹。该学院基础教研室主任陈侗告诉收藏周刊记者,今年开始,他们试图通过这样的一种方式来改掉陈丹青所说的最讨厌的现有的素描习气。

对于这种习气,广州美院教授齐喆也说,自己体会最深刻的感觉是“我在基础部任教时,最怕的就是画人像的时候,模特还没有摆好,学生们已经非常熟练地找好自己擅长的角度或者处理起来容易的角度,例如四分之三正面的角度。”

因此,现在的中国画学院基础部,一年级入学首先上四个星期的书法课,然后是对物写生的花卉白描课程。“这样做并非为了削弱他们的造型能力,相反,我们是希望能更有效地培养他们的造型能力,我希望他们掌握的是描摹能力,而不是凸显体积感的塑造能力,包括明暗观念。”陈侗说。

广州美院“中国画学院2015-2016学年基础课教学大纲”如此写道:根据时代的变化、中国画学院的发展需要结合学生的实际情况,本年度对维持已久的课程安排进行了较大程度的改革,主要体现在对“造型基础”理解的扩充和对课程顺序的调整。因此,变革主要是增加了一些课程(例如书法与画论),也适当删除了一些教学内容(如水彩写生),并将毛笔和线条纳入了素描的范畴。

在该大纲显示的47周课时中,包含书法和白描等与中国画基础相关的课程占据了29周,远远超过总课时的一半,这对于刚刚入学的一年级生和二年级生来讲以前不曾有过,有从国画系毕业多年现在仍然坚持创作的画家表示“难以想象!”

争论|到底国画创作该不该学素描

曾经轰动一时的喻红素描作品《大卫像》。1980年,喻红在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读大一时,被布置要画一张《大卫》,她花了四个星期画出了被靳尚谊誉为“央美史上最好的一张《大卫》”,并且在1981年登上了全国美术素描教材的封面。

“不能过河拆桥”思想导致变革缓慢

“因为我们老师就是通过素描(全因素)掌握了造型能力,总不能过河拆桥,倒过来反对素描,所以,变革也只能一步步探索。”

无可否认,陈侗是认同潘天寿先生曾经批评中国人物画素描式需要把光影的脸“洗干净”的观点,在广州美院中国画专业任教近30年的他,也坦承中国画教学模式一直在变化,从改革开放之前的“契斯恰科夫体系”的“全因素”素描到尼古拉·费欣的以“线和擦”为主的素描,再到康勃夫“对线条有克制”的表现性素描,直到目前配合工笔和白描需要的“国画素描”,广州美院的中国画教学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变革。

“长期以来,国画系的模式大概是一年级画全因素素描,二年级基本不画明暗,就画国画素描,有个词叫‘线面结合’,但近五年以来,我们慢慢抛弃光影的素描,也就是把原来的‘国画素描’的训练时间延长了。”陈侗说。

即便如此,仍然有不少人诟病当今美术学院中国画教学变革步伐太慢,有国画专业老师道出了其中的原因:“因为我们老师就是通过素描(全因素)掌握了造型能力,总不能过河拆桥,倒过来反对素描,所以,变革也只能一步步探索。”

培养艺术家,花在素描上的时间太“惊人”

“一个人从准备考附中开始,经过附中、本科、研究生的学习,从几何石膏到双人体,我们培养一个艺术家,花在素描上的时间是惊人的。”

这位老师不但道出了目前美院教育改革的困境,更反映出另一个信息,便是“留校任教体制”。具体哪一年开始实行留校任教,已无从考证,当然,留校任教也绝非美院独有的现象。但我们似乎不难理解,从体制成长起来的“前辈”回到教学岗位上,出现的大多情况也只能如同上述那位老师所说,经验式的教育成了当今美术教育变革步履蹒跚的重要原因之一,甚至有人称之为“恶性循环”。

而旅美十多年后担任中央美院副院长的徐冰曾称:“一直以来,我们对艺术基础的认识是偏执的,重视绘画基础,而不重视思维能力的基础,不考虑作为需要面对未来的艺术家所应具备的条件,大量的时间用在适合古代画家的素描训练上。一个人从准备考附中开始,经过附中、本科、研究生的学习,从几何石膏到双人体,我们培养一个艺术家,花在素描上的时间是惊人的。”

陈侗也认同素描对中国画创作确实存在“有害”的影响。认为素描既有丰富的表现力,但同时又剥脱了线条的自我表现力。但对于国画传统与素描的关系,他又认为“我们不应该以古人作为标准,应该以他们作为榜样。明暗并非不能用,只是考虑如何规范地利用,其中蒋兆和可能是一个成功的例子,周思聪也探索出自己的方向。”

争论|到底国画创作该不该学素描

广州美院学生优秀素描作品。受访者提供

相关教学内容变革得到国画系学生支持

有学生说“入学便练习书法,对于国画创作帮助很大,尤其线条方面”,而另一学生则说由于考前素描基础扎实,直接画国画“画不出感觉,提前练习书法是好事!”

通过走访,收藏周刊记者获悉,广州美院中国画学院今年的变革得到了学生们的支持,有学生说“入学便练习书法,对于国画创作帮助很大,尤其线条方面”,而另一学生则说由于考前素描基础扎实,直接画国画“画不出感觉,提前练习书法是好事!”

既然无论教师还是学生,都意识到素描对国画有着“不好的影响”,为什么不从源头上解决问题,直接改变招考要求呢?记者通过中央美院、中国美院2015年的招生简章了解到,这两所美院的中国画学院早已为此问题作出了实际行动的“回应”:原来,在它们的“中国画”和“书法学”的专业招考上,考试大纲早已实行“线描人物写生”和“书法临摹与创作”等内容的考核。

而陈侗略有担忧地说:“我们不敢相信如果学生不画素描只练书法会是什么样子,因为书法写得‘行气’的人更多。通过书法培养造型能力,毕竟是一个间接的方式,是有了绘画的造型能力之外的补充,它绝对不可能代替造型基础。”他强调“宁可保证进来的学生造型基础过关以后,再想办法把那一套高考标准打掉”。

与上述三所美院不同的是,作为以深厚传统文化作为根基的西安美院中国画系则似乎“信心满满”,他们两年前开始建立“基础造型部”,一年级统一上课,二年级再进行专业划分。这与上述三所美院早年的模式有某种相似的地方,该美院中国画系教授姬国强接受收藏周刊记者采访时则表示:“我们将通过一年级的整体训练分别划分出适合油画发展与适合国画发展的学生。例如有明暗长处的可能会被分到油画系,而结构素描有优势的则分到国画系。”谈及素描对中国画创作的影响,姬国强认为:“中国画强调气韵生动、骨法用笔,而素描强调的则是观察方法,学了也不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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