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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 | 沉鱼一梦

 麻衣麻衣 2016-01-05



沉鱼一梦

文/绿猫


如果有天她死去,一定是死于爱。


2014年。2月9日。初雪。我收到沈鱼寄来的一本日记。

纯白色软皮封面,勒口被磨成了毛边,颜色暗沉。我翻开来,扉页上书四字:沉鱼一梦。正是她人生之写照。

日记开始于2007年5月。

几年后,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头遇到她。彼时我正独自在阿根廷旅行,冰冷的黄昏里,沈鱼对着一盏台灯默默流泪,我被她不发一言的哭泣打动。

我认得那盏台灯,印有《春光乍泄》里黎耀辉和何宝荣所梦想的瀑布。我想起那句台词:我总觉得,应该是两个人站在这里。

按她附信所言,我来到南方这个叫做归安的小镇,在一个破败教堂里寻到一只铁盒,依她所嘱,将日记本放在盒子里,重新封藏。

铁盒内只有一颗绿色玻璃弹珠、一张照片、一朵已干枯的郁金香。

照片上她与一个男孩相拥,背景是某个山顶的日出。背面一行字迹早已模糊,依稀可以辨认出“2003年”“西川”等字。

长日尽处我来到你的面前你将看见我的伤痕你会知晓我曾受伤也曾痊愈。

泰戈尔的诗句。这是沈鱼写在日记最后的话。

我是个贩卖故事的人,但这一个故事,我却听了三年。


我深信,人与人的相遇,都是受彼此的召唤而来。而分离,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另外的人更强烈地期盼着遇见。

——《沉鱼一梦》


1995年。夏天。一辆蓝色小卡车突突突地开进了归安的某条街区,停在街尾的一栋旧屋前。

彼时沈鱼是10岁女童,穿白色简易连身裙,直直黑发,刘海齐眉,沉默地站在屋前。母亲唤她,沈鱼,来帮忙。

车上物什寥落,搬起来并不费劲,沈鱼却有些走神,一袋子锅碗瓢盆哐当滚落在地上。

不远处徐徐行来一个少年。T恤短裤,板寸头,肩上扛着一根竹竿,竿尾缀着一个用网兜兜住的玻璃鱼缸,两尾红色金鱼在里面游动,鱼缸一晃一晃,溅出些许水渍。

街道狭窄,卡车几乎拦住整条道路。少年瞥了一眼面前手忙脚乱的女孩,皱着眉头从地上七零八落的东西上跨过去。

缀在后头的鱼缸轻轻摇曳,倏地撞在了突然直起身来的沈鱼头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少年转身,便看到疼得龇牙咧嘴的女孩,泪盈盈地望着他。

他却只是把鱼缸从竹竿上取下来,拎在手里,打量了沈鱼两眼,自顾扬长而去。沈鱼揉着额头,水落在她的发丝和肩上,一偏头,看到在阳光折射下,映照出一条小小的、绚烂的虹。

没过多久沈鱼便又遇见那少年。

那天她去收晾在阳台的衣服,裙子被风吹到了树枝上。她爬上树去够,树枝松脆,踩在上面吱呀作响,等她往回走,咔嚓一声,裂开一条缝。这棵树长在水里,阳台下是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河。

她正站在上面左右为难,就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大声嘲讽她,“胆小鬼。”

她循声望去,看到那日用鱼缸砸她头的少年,裸着上身,半个身子浸在水里,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他下巴轻抬,又是那天那种似不屑似不耐的眼神。这个少年,有着沈鱼所见过的最最高傲的眼神。

她涨红了脸,愤怒地朝他回呛过去,“我才不是胆小鬼!”

少年嗤了一声:“如果你不是胆小鬼,那你就跳下来啊。”

沈鱼咬着唇看着下面不知深浅的河水,有些怯意,树枝却又晃了两下。偏偏底下的少年还在那鄙夷,“早就知道你不敢跳,还说不是胆小鬼。”

沈鱼一张脸通红,映衬在夕阳柔软的光里,有着少女时期独特的美丽。她气急,朝着水中的少年字字铿锵:“谁说我不敢!”说着,就朝水里咕咚一声跳下去。

那日沈鱼穿的是圆领白衫和蓝格子长裙,裙子包着一包水在河中浮动,像极了一条身患水肿的鱼。在清凉的河水中,她看见他恍若一条妖异的人鱼,伴着河水搅动的声音,以及夕阳零落的光霞,宿命般朝她而来。

她在水里扑腾了几下,被少年一把抓住拖起来。河水呛得她一阵剧烈咳嗽,还处在晕眩中,就迫不及待地恨恨对少年示威:“怎么样,我就说我不是胆小鬼吧!”

少年嘴角噙了笑,得逞般地敷衍她:“好吧,你不是胆小鬼。”

黄昏最后的一点余晖融化在水中,温柔而暧昧。沈鱼自溟濛的天色中第一次看清他的脸,和着毁殁之前的瑰丽,是无法形容的惊心动魄。

那是南方暴躁的9月,带着夏日意犹未尽的炽烈。夏天人们容易焦虑、愤怒、冲动和突然沉默,常常丢失情感,失却的,不再回来。这不是适合相遇的季节。

但1995年的9月,沈鱼遇见了顾西川。


你给我点了一支烛火,你让我明白,爱一个人,就是抛弃氧气、阳光、天空与自由,让自己沉入深深的海底,让他成为唯一的光。

——《沉鱼一梦》


顾西川家开着这条街上唯一的一间杂货铺。

有时是他母亲顾店,有时候是他自己。他母亲与他全然不同,穿着花团锦簇的衬衣,头发烫成泡面卷,颜色像是不小心沾染到的红墨水,眉毛修的极细极高挑,有着一张刻薄而世俗的脸孔。

但顾西川浓眉星目,小小年纪就有一种区别于归安小镇所有人的气质。他最喜欢的事情是跳舞,最喜欢的舞蹈是探戈。有时沈鱼从他窗前路过,会看到他放着气势磅礴的音乐,独自在屋内练习着舞步。

那时沈鱼觉得世界上再没有一种舞蹈能比探戈更美更动人,但后来她知晓探戈的来源,探戈是诀别之舞,它是不快乐的,它杀气腾腾,它只有一期一会,只短暂的热烈而后永久的寂灭。

沈鱼有时候遇到顾西川,两人也并无什么交谈,仿佛那用鱼缸砸她、诓她跳河的人并不是他一样。他永远神情清冷,姿态高傲,仿佛必要以此来使自己与他人区分开来。

他们彼此为邻,半陌生半熟悉地生活在归安宁静的时光里。

大多数时候,沈鱼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家。她母亲在隔壁镇上做保姆,常年住在雇主家。她自小很独立,洗衣做饭,自己与自己游戏,多年都是这样过。

直到1999年的那个冬天,他们才真正靠近彼此。

那天天气十分不好,晚上整条街都停电,又刮起了大风,窗户哐当响,树叶沙沙泣,不知是谁的呜咽。

夜里漆黑一片,沈鱼抱着被子缩在墙角。也不知是夜里几点,突然听到有人敲门。也不是敲,是踢,踹得门砰砰作响。然后就听到顾西川的声音,“喂,你在不在,在的话快点来开门。”

他总是这样,从来不好好叫她的名字,总是喂,诶,这样叫她。她连鞋都顾不上穿就朝门口跑。

门外的少年手里举着一只蜡烛,烛泪缓缓地往下淌,冷凝在他的手指上。他还是那姿态高高的样子,脸上神情漠然又清冷。

他将手里的一袋蜡烛递给她:“喏,今天没看你来买蜡烛。”

少年的鼻头冻得通红,沈鱼嗫嚅着道了一声谢,见他就准备走,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她也不说话,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落在顾西川冰凉的手指上。

顾西川皱着眉头瞅着她:“不过是停电,有什么好哭的。”

沈鱼泪眼婆娑望着他,他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地说道:“怕的话,就把蜡烛点着,这些够你用一夜了。还有,不想感冒的话,最好把袜子穿上。”

他点了一只新烛递给她,自己端着那只燃到一半的蜡烛消失在夜色里。沈鱼站在门口看到那盏烛火在黑暗中游移,渐行渐远,却始终发着温暖的光。

那天晚上沈鱼看着那盏烛火,逐渐平和,仿佛恐惧与她全然无关。她有的,是孤单岁月里一句别扭的关怀,是身处永夜之时,照亮一切生死无常永不寂灭的温柔的光。

第二天,沈鱼去店里,看到柜台上两尾金鱼,鱼缸里放了两颗玻璃珠子,一颗蓝色,一颗绿色。她偷偷捞起那颗绿色的,还没揣进兜里,就听到顾西川清冷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沈鱼吐了吐舌头,抬起头来大义凛然地望着他:“大不了,我拿东西跟你交换好了。”

年少的沈鱼想,我拿了你的东西,你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拿我的东西了。

1999年冬,顾西川送给沈鱼一束光明,而她用一颗心换了一个玻璃珠。


那年人潮人海,你我青春年少,我不知道你是否爱我,如同我爱你一样。

——《沉鱼一梦》


沈鱼升上高中的时候,顾西川去了一间舞蹈学校。

顾西川去的并不顺利,他母亲希望他正正经经高考,学医或者以后考公务员。但他喜欢跳舞,他热爱探戈,想要成为国际舞台上的探戈舞者。

为着选学校这件事顾西川和母亲大闹一场,他爬到屋顶上对她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从这跳下去。

他赢得了最后的胜利,代价是被他母亲狠扇了一巴掌,她说:“顾西川,你的心真狠。”

沈鱼煮了鸡蛋给他熨脸,他的脸颊高高肿起,神情还是那么傲然,他说沈鱼,我一定会成功的。

他们的学校相隔不远,每个周末,沈鱼都会等顾西川一起回家。

有时候他要练习,她就坐在舞蹈室外面等。隔着大大的玻璃窗,顾西川站在一群少男少女中间,女孩子们个个妆容精致,男孩子们统一的白色衬衣配黑色竖条纹西装,头发被摩斯抹得发亮。顾西川俨然脱胎换骨,再不是初遇时那个扛着竹竿的小镇少年。他心怀理想,有着所有十六七岁的少年都有的壮志昂扬。

沈鱼看着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影子。这些年她没多大变化,夏天仍穿母亲缝制的白色布裙子,冬天则一件黑色长棉袄,白时单调,黑时沉闷。就连发型都没有变过,清汤挂面的黑长直发,刘海齐眉。

她感觉到自己的贫乏。围在顾西川身边的女孩个个都有着明丽的色彩,唯独她,她没有颜色,融在世间任何一副寻常景色里。

但其实十几岁的女孩子毋须任何装扮,已是这世上十分美好的存在了。

有一次沈鱼照例等顾西川,一个邻班的男生先下课,见她在便过来搭讪。是个同顾西川完全不同的男孩,有柔和明亮的笑容,三两句便逗得沈鱼捧腹大笑。

顾西川从舞蹈室出来,就看到有说有笑状似亲昵的两个人,不知为何心蓦地往下沉,脾气就上来了。他阴沉着脸叫沈鱼,沈鱼起身,看到顾西川身后追上来一个女孩,穿着贴身的蓝色吊带裙,身形美好,她拉住顾西川的胳膊,偏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顾西川点点头,她便娇羞又欢快地跑开了。

沈鱼默默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跟方才的男生道了别,慢吞吞朝他走去。

回去的路上他们一直都没有说话。顾西川把帽子扣在脸上,歪着脑袋靠在座位上睡觉。等到下车的时候,顾西川也不等她,勾起肩上的包就走。沈鱼不知道他在生什么闷气,觉得有些委屈,恰好被人挤得一个跄踉,差点摔在地上,索性就蹲在旁边的柱子旁。

顾西川回头不见了她,慌慌张张寻回来,看到她瘪着嘴瞪他,心里无奈又好笑。沈鱼的小性子也上来了,扭头就走。

人潮拥挤的车站,隔着无数陌生人的脸孔,顾西川在后面喊她:“喂,沈鱼。”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条件反射地回过头甩出一句:“干吗?”

顾西川三两步跨到她面前,低头便覆上了她的唇。

2002年春天,顾西川在人潮人海中,给了沈鱼一个意味不明的吻。


我以为我是歌里唱的那样,“我只是无望人世的一首哀歌。不为世界披锦,只为世界送葬。”但你告诉我,明天还有朝阳,而我,还有你。

——《沉鱼一梦》


沈鱼的母亲于第二年秋天去世。

那时她高三住校,月末回家,发现原本应该在雇主家工作的母亲已回到家里,卧病在床。

母亲说只是感觉有些累,休息一下就好了。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她起床倒水喝,突然就倒地不起,突发性脑溢血,就此离世。

那时顾西川去外校比赛,等到他得知消息回来时,葬礼已经在邻居的帮助下结束了。

他敲她的门,里面没有声响,他只得一脚把门踹开。沈鱼缩在床角,用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满脸的泪。

沈鱼在母亲去世的打击下一蹶不振,整日躲在房间里发呆或流泪。

顾西川给她买来热腾腾的食物,给她梳好乱蓬蓬的头发,沈鱼握着他的手,只是哭:“顾西川,原来有的人,是会真的活着活着就不见了的。”

顾西川抱着她,一切言语的安慰都是苍白。

他带她去附近的山上,山顶星空熠熠,有星子坠落,亦有星子升起。日出的时候,顾西川指着升起的太阳说:“有人活着,有人死去,有人快活,也有人痛苦,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律。你看,太阳升起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痛苦总会过去,人生还是崭新的。”

他吻了吻沈鱼的脸颊,轻声说:“你还有我。”

沈鱼绽出一个苍白的笑:“顾西川,如果你以后不见了,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顾西川拉住她的手:“那我们就约定好了,如果我不见了,你一定要找到我。”

那时他们尚年少,以为诺言必定会实现,以为一时即是一世,以为相依便不会相离。

时光岛屿,寒暑云烟,归安经年如梦,一晃而过。

20岁那年,顾西川从舞蹈学校毕业,考入当地的一家著名舞蹈团。彼时沈鱼借着奖学金和亲戚的资助上了大学,每天穿梭在各种打工兼职中。她偶尔得空去看顾西川演出,他站在高高的舞台上,巨大的灯光笼罩着他,他的生活是舞蹈、千万人的掌声和鲜花。

沈鱼想,自己要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才能更靠近他。

然而人生况味,哀莫难辨,不到尽头,仍旧充满变数。

顾西川与沈鱼变数的开端,是他随舞团前往阿根廷与当地著名的舞蹈团探戈之火的交流演出。

交流的时间为一个月,沈鱼去机场送他。顾西川穿着卡其色的长风衣,丰神俊朗,眉目里都是踌躇意气。临别时,顾西川拥抱她,“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但他没有回来。一个月后,舞团的成员都回来了,沈鱼却接到他的电话。

他说:“沈鱼,我会成功的。我会考进探戈之火,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探戈舞者,站在国际舞台上。”

沈鱼哑然,她有些惶恐,想要问他那她怎么办?他要丢下她了吗?但最后她只是很平静的问:“你不是已经是舞蹈团的成员了么?”

顾西川沉默了一会,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飘渺:“那不过是个国内小小的舞蹈团,在里面永远没有出路,永远不可能站上国际舞台。沈鱼,我的梦想不在那里。”

挂了电话,沈鱼一阵恍惚。人生的莫测在于无法把控未来,她无法把控她与顾西川的未来。他终究是要高飞的鹰,他向往更为广阔的天地,他有抱负在怀。而她只是一只浅底游弋的鱼,她的天地是小小的四方,她最想去到的池塘,名字叫做顾西川。

2005年,顾西川距离沈鱼整整半个地球,他再也看不见她的哭泣。


此时我仍心怀感动。是你使我不再贫乏,你是我至死都不愿离弃的美好。但我们已无法相伴。

——《沉鱼一梦》


顾西川一走就是半年。

那年7月,沈鱼存了一笔钱,买了两张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往返机票。

顾西川去接她,他瘦的厉害,穿着黑色的长风衣,身影萧索。

他过的比沈鱼想象的糟。他没有通过探戈之火的甄选,付不起房租,在博卡区租了一间地下室,每天都去附近的酒吧跳探戈挣钱。

他变得更加的沉默。以前只是孤傲,带着少年人的心气,以为世界尽在手中,现在则多了沧桑,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整个人沉重而苍凉。但沈鱼看到他的眼睛,仍是目光下垂下巴上挑。她知到他的倔强。

尽管贫穷,他们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仍然度过了非常美好的一段时光。

白天他们窝在房间里看电影,反复地看王家卫的《春光乍泄》。里面蓝绿的天空,暴烈的空气,以及令人心碎的情长。

顾西川指着里面的台灯说,“沈鱼,我没钱,不能带你去看瀑布,不如我买个灯给你吧。”

沈鱼依偎在他怀里点点头,后来台灯却一直没有买。

他们在小厨房里跳舞,开一盏昏黄的灯,灯光摇摇曳曳。顾西川教她跳探戈,“动作要锐利,表情要严肃,舞伴之间要有strong connection……”

但也不全是美好。

他们被房东追讨房租,西班牙胖女人噼里啪啦说个不停,临走前还顺走了一件沈鱼给顾西川织的毛衣。布宜诺斯艾利斯冰冷的冬天,他们没有钱供暖,在单人床上相互拥抱取暖,他们是彼此人生里唯一的慰藉。

最糟糕的还不是这些。

沈鱼来了之后,顾西川从来不让她去看他工作。那天沈鱼外出采购,半道起意想去看看他。

晚上9点,夜风冰凉,酒吧外全是醉醺醺的鬼佬,时不时有人勾肩搭背形迹暧昧,沈鱼走在他们中间,心惊又心酸。

到了顾西川工作的酒吧,门口的侍童给她开门,一阵喧嚣的声响扑面而来,里面乱糟糟的,空气混浊泛着酒酸味,台上顾西川正同几名探戈舞者一起表演。那并不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跳探戈,但却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把探戈跳得如此严肃而严峻,每个动作里仿佛都藏了刀,愤怒是挥刀的力,一出手就要粉身碎骨酣快淋漓。

表演结束后沈鱼想去后台找顾西川,却听见不远处哗啦一声响,一个人被掀倒在地上,对面走出来一个健硕的黑人男子,握着拳头又朝刚爬起来的人挥了一拳。被打的那人似突然发了狂,从旁边抄过一张椅子就朝黑人身上砸。借着那让人晕眩的灯光,沈鱼看到那个人满脸的血,过了良久才一声尖叫叫出来。那是顾西川。


凌晨清冷的街头,沈鱼扶着浑身是伤的顾西川跄踉而行。

好不容易到了地下室的入口,一直沉默的顾西川忽然一把推开了沈鱼,整个人横躺在地上。沈鱼忍住泪,摸索过去抱住他的头。

“顾西川,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顾西川被打的鼻青脸肿,听到沈鱼的话忽然大声的笑出来。

沈鱼咬牙喝止他:“不要笑了,顾西川,你不要再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沈鱼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是在笑这混乱的人生,在笑这见鬼的世界,还是在笑自己滑稽的梦?沈鱼不知道,她只知道这样的顾西川让她害怕,让她陌生。他在这里究竟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不过短短半年,竟将他变成这副模样。

就在刚才,顾西川失去了工作。在后台时他不小心弄坏了那个黑人男子的衣服,他们本是同事,顾西川长了副东方人帅气的脸,比起那些粗壮的黑人来说,更讨客人的喜欢,自然小费也就多。他大概早就看他不顺眼,不过借着这个由头教训他一顿。谁料顾西川亦血气方刚,哪里学得会隐忍,一言不合便动起手了。胜负自然已见分晓,顾西川不仅被狠狠揍了一顿,还被老板扫地出门。

沈鱼哭着哀求他:“跟我回去吧,顾西川,不要再过这样的生活。我们回去,我们两个在一起,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多打几份工,多挣点钱,你要是还想要跳舞,你就跳好了,我供你,只要你在我身边,不再离开我。我们好好的生活。”

顾西川把头埋在沈鱼的脖子里,温热的液体一滴滴落在了她的脖子上,是那样灼热的温度,烧的她亦同样遍体鳞伤。沈鱼哽咽着不能言语,一遍又一遍的说:“我们回去吧,会好的,都会好起来的。”

顾西川沉默良久。沈鱼知晓他的不甘心,他满怀壮志来到这里,他背井离乡放弃家人和她,就是为了圆自己的梦。沈鱼想起高中那年,他站在屋顶上说不让他跳舞他就跳下去,那时他对她说,沈鱼,我一定会成功的。

但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冬日的夜风里,这个曾意气风发的少年满身疲惫,他抬手擦掉沈鱼的泪,轻声说:“好,我们回家。”

终有一日,浩瀚强大的世界,烟泯渺小的我们。

沈鱼的签证很快到期。

顾西川答应了跟她一起回去,他们收拾了行李,只简单的几件衣服,来时空空去也空空。

在机场入口,顾西川转身再次看了看这个承载着他的梦与痛的城市,沈鱼不知道他是在告别还是在缅怀,她只是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那种死犹不甘的神情,带着莫可言说的狠戾,让她想起顾西川母亲多年前曾说过的话,她说,顾西川,你的心可真狠。

沈鱼暗笑自己莫名其妙的不安感。

顾西川去换登机牌,让她在门口等他。他走了两步,看到旁边有个卖郁金香的小姑娘,停下来买了一枝花。

他将那枝花插到沈鱼头上,拥抱她,“我马上回来。”

沈鱼点点头,看着他转身走入人群中。在明明灭灭的昏黄中,顾西川回头朝她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

沈鱼永远都记得那个眼神,带着青春里的绝决和深情,以一种陌生而惨烈的形式,如魔障般地投掷过来。它如此深邃而复杂,以至于她用了一生都没能懂得它的含义。

在飞机上,她伸手捋自己的头发,那朵郁金香从发丝上抖落。这是顾西川第一次送她花,这朵花的名字,叫做告别。

沈鱼在机场等了顾西川很久,他说他马上回来,可他没有回来。他消失了。

沈鱼摸到口袋里的机票,那是他回来抱她时塞进去的。他根本就没想和她一起回去,他放不下他的梦想和成功,所以他放弃了沈鱼。

沈鱼惊异于自己的镇静。或许是她早有预感,她甚至没有哭,而是独自搭乘飞机,回到没有顾西川的北半球。

2005年,顾西川消失在了沈鱼的生命中,再也没有出现。


我时常感到庆幸,庆幸在这落寂的人生里,得以遇见这样一个你。朝花有露,晴夜有星,而我有你。若不是你,我必定寂寞至死。

——《沉鱼一梦》


沈鱼彻底失去顾西川消息的第13个月,她接受了同公司另一个职员的追求。

回国后她一直在等顾西川,她想他或许只是临时有事。可是1个月、2个月、3个月……顾西川始终没有回来。电话联系也断断续续,起初顾西川说还有些杂事,后来说探戈之火又在招募,他还想再试一试,再后来他就只是沉默。

有一次沈鱼忍不住问他:“顾西川,你到底,爱不爱我?”

沈鱼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她听到他的哽咽声,然后电话倏地被挂断,只剩下一片忙音。她再也没有接到过顾西川的电话,不久之后,她再拨回去,电话已经被注销。

至此,她在茫茫人海中彻底丢失了她的少年。

他们见证过彼此人生中最惨烈的瞬间,也曾携手渡过最艰难的时刻,却没办法共伴平淡流年。

那些夜晚,沈鱼只觉得被织密的梦境给困住,梦里全是顾西川,顾西川用鱼缸砸她的头,顾西川把她从河里捞起来,顾西川给她点了一只蜡烛,顾西川在人潮人海中亲吻她,顾西川回头去牵她的手,顾西川再也没有回头……西川,西川,我要失去你了么?

沈鱼很想再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可是她已经没有钱,上万的机票她根本再无力支付。他不回来,她去不了,他们隔了半个地球,天都不是同一时间蓝。

她逐渐绝望,她想,或许他们就这样在纷繁的尘世间离散,再不相见。

时间过得飞快,年复一年的是四季,永远青春的是别人,只有苍老才属于自己。

追求沈鱼的那个小职员,他不帅气没有才华,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沈鱼跟他说起探戈,他“哦”了一声,半是疑惑的问她,“那是一种交谊舞么?”他甚至对着她讲话都不敢太大声。但他会在有风的时候给她披一件衣服,会在半夜她发状态说饿,就提着外卖到她家来找她。他能给她平凡而世俗的生活,不够轰轰烈烈,却温暖而幸福。

她实在是太累了,于是只要有一个人肯让她靠一靠,她都无法拒绝。

2007年,她开始频繁梦见顾西川。她梦见他过得依旧不好,鼻青脸肿地质问她为什么不去找他,为什么食言?沈鱼想起那年的诺言,她曾说过,如果有天他不见了,她一定会找到他。

她日日夜夜无法遗忘他的脸。她所有有关青春的片段,无一不是顾西川。沈鱼忽然明白,有些感情一旦生出,便深入肺腑,再难拔除。

2007年,沈鱼开始天长海阔,去找寻她的少年。


2010年7月,我在世界的尽头遇到了时年25岁的沈鱼。

彼时是她独自旅行的第3个年头,也是她第3次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在旅馆里,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她仍旧穿白色长裙,长长直发,刘海齐眉。她有一张沧桑的脸孔,眼睛却仍旧如孩童般清亮。

故事的末尾,那个叫做沈鱼的女子努力存钱,再次去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可她再也找不到顾西川,他曾在租过的房子住着一对德国夫妻,博卡区酒吧里所有的探戈舞者都没有他的消息。我遇见的她的那个黄昏,她蹲在异国他乡的街头失声痛哭。

她丢失了她的少年。

2014年1月,我最后一次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见到沈鱼,在南半球的夏天,她搭乘一条大船,消失在了海面上。

年近30岁的沈鱼,她是如此迷惘。镜中容颜衰老,纹路中埋藏的往事与记忆,一瞬间变得面目模糊。人的一生能抓住些什么?失去的已不会重回。

20年,即可是人的一生。她的一生,不过一场大梦。我知晓这个女子将在颠沛流离中耗尽自己的生命。

我以为这便是爱,或许无关乎爱情,无关乎友情,而是最原始的、最赤诚的爱。

我希望有一天我能遇到那个叫做顾西川的少年,我会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曾有一个人,为赴他梦中之约,远走天涯。

如果有天她死去,她一定是死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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