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人在囧途(一) 晋惠公被秦国放生后,一直在很严肃地思考一个问题:造成他生活如此苦难深重的根源到底是什么。 是长得太丑?打死他他也不会同意。点太背?那他还从五子夺嫡中脱颖而出当了国君,你点不背你当个科长给我看看。撞了邪?你看他鹰眼钩鼻,满脸阴鸷,邪撞了他还差不多。 晋惠公冥思苦想了很久,突然觉得这其实都是一个人惹的祸。 一个人?是谁?还不是那个遭瘟的重耳。 很明显,申生、奚齐、卓子都死了,五子现在只剩下重耳和晋惠公夷吾,当初要不是重耳和他竞争上岗,他晋惠公哪里犯得着到秦国求神拜佛,欠下一屁股人情债还不清? 现在,虽然晋惠公与重耳一君一臣名分已定,但谁能保证那些不怀好意的西方大国不利用人气偶像重耳来对晋国内政上下其手、里外通吃呢? 看来,不除掉重耳,他晋惠公就甭想有好日子过。 想清楚了这一节,晋惠公便觉得豁然开朗,一下子找到了生活的方向,于是立即派京城名捕勃鞮赶赴翟国刺杀重耳。 听到勃鞮梅开二度的风声后,狐偃对重耳说:“以往我们之所以选择到翟国避难,是因为翟国离晋国很近,又愿意保护我们,便于您随时回国争夺君位。如今,形势不同于以往,继续呆在翟国观望已经没有意义,您应该寻求一个大国的庇护才行。齐桓公垂垂老矣,心里怀念当初的盛况,谋求和远方的诸侯搞好关系,我们去投奔他,一定会得到他的支持。” 一众幕僚都很赞同狐偃的观点,于是重耳决定远走齐国。 临行之际,重耳对他在翟国娶的妻子季隗说:“晋国的杀手须臾且至,我不得不逃,你就留在这里尽心抚育两个儿子(伯儵和叔刘)吧。以后我若是有了出头之日,一定会回来接你;要是过了二十五年我依然杳无音讯,你就改嫁吧!” 季隗痛哭:“大丈夫志在四方,我不敢强留。不过我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年后就是五十岁,到时候年老色衰,还嫁个屁的人啊?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会等你回来。今生今世,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上面这段对话听起来很悲情。一个男人迫不得已抛妻弃子,不知何日才能再次相见,临行前与爱人依依惜别,端的是感人至深。 可是,我却觉得很好笑。 重耳,你大难临头扔下老婆孩子就跑,这个我也不怪你,反正那时候的男人都这德性。可是你跑就跑吧,干嘛还要与季隗约个二十五年的期限? 你要是真心爱她,抱定了渡过难关后再来找她的决心,就应该让她等你一辈子。你要是真心爱她,自知此行路途遥迢,只怕难有再见之日,就应该劝她趁年轻赶紧改嫁。 可是你让季隗独守空房,等你二十五年。你到时候回来了还好,要是没回来,谁愿意娶一个五十岁的老奶奶?换作是你,你愿意不? 原来所谓情话,不过就是说一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却指望对方相信。啊呸!
重耳一行人逃离居住了十二年的翟国,刚摆脱杀手的恐怖阴影,不料立马又陷入了另一个困境,没盘缠了。 盘缠本来还有,不过从翟国仓促奔逃之时,替重耳掌管钱财的头须,意志不坚,席卷所有的钱财溜回了晋国。 重耳主仆只好一路求施问舍,且驻且行,迤逦往齐国而去。 好不容易抵达卫国,卫文公却因为当时正面临邢国和狄人的入侵,无暇加以礼遇。 重耳等人既疲且饿,狼狈而走。 行至五鹿(卫国地名)时,重耳等人饥肠辘辘,腹鸣如鼓,发现有几个农夫在田垄上吃饭,就觍颜上前乞食。 农夫鄙夷地说:“你们这么多人又不缺胳膊少腿,干嘛不自己挣钱买吃的。我们几个庄稼人,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哪有多余的食物分给你们?” 重耳大窘,一片飞红从脸颊窜到了肚脐眼,他鼓起勇气,讪讪地说:“既然如此,能不能送我们一个乘食物的瓦罐?” 一个农夫大概觉得眼前这个不太像乞丐的乞丐很有趣,就恶作剧地扔过去一块泥巴,戏谑地说:“这个可以烧制成瓦罐,嗟,拿去吧!” 站在近旁的魏犨再也忍耐不住了,奋力从空空如也的丹田中挤出一口真气,冲上去夺过农夫吃饭的瓦罐——没有自己掏饭吃,也没给重耳掏饭吃——就在地上摔得粉碎。 重耳也忍无可忍,挽起袖子就要打人。 狐偃赶紧架住重耳,温言劝慰:“得饭食易,得土地难。土地是国家的基础,现在有人送土地给公子,这是上天的赐予,您何不拜而受之呢?” 重耳敛容称是,再拜而受。 农夫四仰八叉,哄堂大笑。 又往前走了不知道多远,重耳等人已经饿得眼冒金花,实在是挪不动腿了,于是东倒西歪地停在一棵大树下歇息。 可是歇息毕竟不能当饭吃,待元神稍微平复,众人饥火燎腹,只得勉力采摘野菜煮食。 重耳含着无盐无油、又苦又涩的野菜,实在是无法下咽,想起茫茫未知的前程,只觉得万念俱灰。 忽然,一股淡淡的肉香飘入重耳的鼻孔。重耳摇了摇晕沉沉的头,他觉得这应该只是自己饿昏了所产生的幻觉。 香味由远及近,重耳猛地睁开眼,只见介子推擎着一小钵肉汤慢慢移过来,进献给自己食用。 重耳把肉汤抢在手里,气都不换,一口干掉,然后问介子推这荒郊野地哪来的肉,怎么这么好吃,还有没有。 介子推趸着眉头说还有,他的大腿上还能再割一点。 重耳潸然泪下,执着介子推的手说:“亡国之人连累先生若此,何以为报?” 介子推朗声道:“臣等惟愿公子早归晋国,供奉驱驰,死且不顾,岂望回报哉?” 在卫国发生的这一幕,就是贯穿于重耳等人投奔齐国整个路途中的基本故事情节。如此循环反复若干遍后,重耳终于活着站到了齐桓公的面前。
第三十二章 人在囧途(三) 在卫国发生的这一幕,就是贯穿于重耳等人投奔齐国整个路途中的基本故事情节。如此循环反复若干遍后,重耳终于活着站到了齐桓公的面前。 齐桓公对重耳打回老家去的想法很感兴趣,不但好吃好喝地殷勤招待,还将女儿姜氏许配给了重耳,聊以慰安重耳旅途中那颗孤寂的心。 重耳见齐桓公如此厚待,心中自然欢喜,有了中原霸主的支持,归晋之事似乎指日可待了。 理论上确实是这样,一点破绽也没有。 重耳适齐的第二年,齐桓公死了,诸子为争夺国君之位互相杀伐,诸侯国群起干预,致使齐国元气大伤。 及至齐孝公继位,齐国又牵扯到了一系列的国际纠纷之中,一超独大的局面逐渐瓦解,楚国开始全面介入中原事务。 等到7年后的公元前638年,重耳等人已经基本看不到藉由齐国返回晋国的希望了。 不过,重耳似乎也没有另外寻求别国帮助的意图。至于原因嘛,则还是应了那句老话,叫英雄难过美人关。 前面说过,他眼下有了一个叫姜氏的齐国女人,而当时的齐国女人大致就相当于现在的重庆女人,那真是口口皆碑,面子也有,里子也有,是个男人都受不了。 重耳打算在齐国老死,可是他手下的晋国旧臣不干呀。 他们原本都是人人称羡的中央机关搞务员,一辈子躺着不动也衣食无忧,之所以愿意抛弃荣华富贵而追随重耳亡命天涯,就是图着心中那点再造乾坤的念想。 如今,重耳每日耽于酒色,墨突不黔,晚上找他商议归国之事吧,他正在亲切接见姜氏;白天找他商议归国之事吧,他正在梦中亲切接见姜氏;好不容易等到他醒来吧,天又黑了。 重耳是齐国的贵客,自然可以醉生梦死,可是狐偃等人作为重耳的私人门客,每天除了牵马遛遛就是骑马遛遛,你让他们情何以堪? 终于,狐偃等人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浪费青春、埋没理想的无聊生活了,他们准备背着重耳商量下一步的行动方案。说是背着,其实也不是背着,反正重耳整天关着门自娱自乐,你特意找他汇报个工作反而要吃闭门羹。 这天,狐偃等人隐聚在临淄东门外一片浓密的桑林里开会。 大伙猛发了一阵牢骚后,决定骗重耳说出城打猎,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挟着重耳投奔意图称霸中原的宋国。计谋议定后,大伙都是心怀爽朗,畅快而回。 谁知,隔墙有耳,狐偃等人的计划被一个采桑的的少女无意中听见了。事情还偏有这么巧,那个少女恰好是姜氏的婢女,所以拐个弯又让姜氏知道了。 听说有人要拐骗自己的老公,姜氏会不会报案呢?我真替狐偃等人捏一把汗。 姜氏用实际行动表示,我们太小看女人的心智了。 听了婢女的报告后,姜氏当即杀了她,以防止消息扩散,然后把事情的原委告诉重耳,并且劝说重耳振作起来。 重耳一则确实不知密谋,二则无心继续奔走,就敷衍了事地说:“没这回事。人生但图安乐而已,我这辈子守着你就行啦!” 姜氏说走吧走吧,贪恋妻儿算什么英雄好汉?
重耳一则确实不知密谋,二则无心继续奔走,就敷衍了事地说:“没这回事。人生但图安乐而已,我这辈子守着你就行啦!” 姜氏说走吧走吧,贪恋妻儿算什么英雄好汉? 重耳仍旧无动于衷。 老公这样不争气,姜氏也不动怒,只是暗地里和狐偃等人取得联系,联手做下了一个局。 一天晚上,姜氏陪重耳饮酒,再三举杯相劝,重耳开怀畅饮,不久就酩酊大醉,昏昏睡去。 姜氏把早已等候在外的狐偃等人叫进来,合着衾裘将重耳抬上马车,绝尘而去。 姜氏倚门而望,良久不息。 狐偃等人恰如鸟出樊笼、鱼入深渊,载着重耳马不停蹄地一口气跑出老远。 重耳在梦中感受着车的狂野震动,高潮如同狂风暴雨般汹涌袭来,等到醒来一看,美丽温柔的姜氏却变成了一帮大老粗,不禁雷霆震怒,顺手抄起一支戈就要找狐偃拼命。 旁人一齐相劝,重耳掷戈于地,恨恨地说:“此番离开齐国,有成则已,不然定当将你生吞活剥!” 狐偃讪笑:“此番离开齐国,倘若事有不济,狐偃将身死无处,哪里还轮得到公子动口;倘若马到功成,公子当列鼎而食,狐偃这身腥臊臭肉,公子只怕不愿动口。” 重耳咧嘴欲笑,忽然想起刚才自己还暴跳如雷,于是又把面孔板了起来。 赵衰郑重地说:“我们素知公子胸怀大志,所以愿意千里追随,冀图名垂青史。如今夷吾无道,国人引颈而待公子归国,还望公子不要辜负了大家的一片期望啊!” 魏犨也在一旁嚷嚷:“大丈夫当建功立业,怎可贪恋儿女欢爱?” 重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回头望望来路,再看看周围一张张坚毅的面孔,终于激起了心中那股沉寂已久的豪气。他朝着众人团团作揖,然后甩动马鞭,驱着马车向前奔去。 重耳等人沿着济水一路向西,渐渐进入了曹国地界。 曹共公觉得有必要召集群臣开个会,商量一下要不要接待重耳。 曹共公的历史形象相当猥琐。不过,从他意识到要开会研究的这个举动上,我认为他也许并不那么差劲。因为,如何对待像重耳这样的流亡政客,实在是一个需要开动脑筋才能准确回答的问题。 重耳这个人,你可以说他不名一文,因为他现在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要是没人资助,甚至连顿饱饭都吃不了;你也可以说他奇货可居,因为他本身是个猛人,手底下还收纳了一帮凶猛的小弟,要是假以时日,前程或将不可限量。 换句话说,现在交好重耳,就要冒马上和晋国当局交恶的风险;不过,一旦重耳日后乌鸡变成了彩凤凰,那就将获得加倍的回报。 简而言之,重耳就是一支股票,有人看跌,有人看涨,投资的时候要小心谨慎,万一亏了的话可不能埋怨政府。 商讨会上,曹共公拒绝接纳重耳,不过他的理由没有抓住重点,因为他觉得要是天下列国来往的公子都一一接待的话,那以曹国这样的三公经费预算规模,招待费还不得超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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