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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我的《红楼梦》记忆

 百了无恨 2016-01-05

蒋勋:我的《红楼梦》记忆

我的《红楼梦》记忆

我没有想到会讲《红楼梦》,一直不想开讲的原因,可能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从十二三岁时开始读《红楼梦》,读得入迷,功课一塌糊涂。所以家里有一段时间禁止我读《红楼梦》。记忆很深的是在坊间买的一本《红楼梦》,是用当时一个电影明星(乐蒂)演的林黛玉剧照做的封面,晚上躲在棉被里面,用手电筒照着看。所以,《红楼梦》对我来说是特别的记忆,是青少年时期的一段私密感情的记忆。有时候觉得不应该跟很多人分享这种很个人的情感。

读大学时,很多科系里面,比如中文系,会开《红楼梦》的课,偶尔也去旁听一下,总觉得跟自己躲在棉被里面看《红楼梦》的感觉不一样。我相信很多大学研究所里开这个课,都比较着重于研究,一学期都在讲关于考证的部分,始终没有碰到小说本身。所以我一直在疑虑,我自己阅读《红楼梦》的方法,我和《红楼梦》间那种很私密的情感,适不适合跟很多朋友分享。

从清代乾隆年间开始,有很多《红楼梦》的手抄本流传。许多人不知道是谁写的,每个人读到的可能是散乱的一回两回,没有写完,最多到了第八十回就没有了。它在民间流传,大家也觉得可有可无,从来不是不得了的“文学”,也没有人注意它。可慢慢地,它变成了大家爱读的东西。这种“乐读”的快乐,就引发了《红楼梦》从手抄本变成印刷品出版。

人们大都知道程伟元这个人。程伟元是个出版商,他跟另外一个叫高鹗的写小说的人合作,在手抄本的《红楼梦》八十回后面又补了四十回,便成了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并将其印刷出版,才有了普及的《红楼梦》。最早的《红楼梦》,就是手抄的。谁喜欢它,谁就手抄。现在的朋友会觉得不可思议,怎么用手抄?如今拿一部《红楼梦》来,我们光看印刷品都已经吓晕了,何况是手抄。可是对我这个年龄层的人来讲,完全可以理解。我在大学的时候还手抄过鲁迅的小说。因为当时复印机不发达,从台湾大学借到当时被列为“禁书”的鲁迅的《呐喊》和《彷徨》。偷偷借出来的朋友说,两天后你们一定要还。所以我们就连夜抄,一个人抄累了,就跑去睡,另外的人就接着抄。所以我知道什么叫做“手抄本”,“手抄本”说明你真喜欢那个作品,不能买,就用手抄。

《红楼梦》最早的手抄版本慢慢被人搜集,像后来的胡适这样受过西方严格考证学或文学史研究训练的人,回到中国,开始对这部作品进行研究,也开始探讨很多被我们今天列为“红学”的问题。

蒋勋:我的《红楼梦》记忆

一本写青少年的书

我想,在高雄讲《红楼梦》,我不会碰太多的“红学”,红学简直像大海一样,掉进去就再也爬不出来了。我的很多学生现在还在修研究所的《红楼梦》课,到最后碰不到太多跟小说有关的东西,一直在外围转,比如,作者是谁,作者的家世如何,宝玉影射谁——这叫做红学考证。

不是说考证不重要,但是我们读小说的时候,它就是小说,读起来要很好看。我们要读进去,让它跟我们人生之间有一种对话。不一定要把它当成研究工作来做。可是在中国传统的文化道统当中,一般人觉得,任何一本书,如果能够流传,一定有文以载道的意义。“文”是文章,“道”是道统。一本书只有能承载一种道德,才有流传的意义,像《四书》、《五经》,都有重大的文化使命。我想,小说这种东西是从茶余饭后的消遣发展出来的,首先还是要“好看”、“有趣”。

我看到几个有趣的版本对《红楼梦》的考证,他们会把《红楼梦》牵强附会到说它要讲的是反清复明的故事。比如说有一个学者就是专门说里面哪一个人是明朝末年反清的哪一个人。《红楼梦》变得很奇怪,有一点像一个公式,每个人都可以附会出自己所要的东西。那个学者,心里只有反清复明,就在这里面套用反清复明的公式,讲得头头是道,而且完全能自圆其说。

另外一个学者说,这个小说是讲清朝顺治皇帝跟董小宛的故事。顺治皇帝爱上了董小宛,后来出家,在五台山做了和尚,《红楼梦》隐喻这个故事,所以宝玉是谁,黛玉又是谁,一样头头是道,而且也可以自圆其说。我读了这些考证以后,发现《红楼梦》这本小说,你套用任何故事都可以言之成理。

我想,最早喜欢看《红楼梦》手抄本的人或许不在意它是不是文学,它会不会被放到文学系去作为研究的对象,重要的是它这么好看,好看到你十二岁看它,三十岁又看它,四十岁还看它。在不同的年龄去看《红楼梦》,感受不同,但是都“好看”。

小时候家里一方面禁止我看《红楼梦》,一方面说《红楼梦》真好看。大人的世界很矛盾。不准我看,又说好看得不得了。我当然好奇,躲在棉被里看《红楼梦》的时候,就想:说不定大人们以前也这样偷看。

《红楼梦》其实是写青少年的一本书,它今天变成了古典文学,很多人都觉得它是老年人读的书。被改编成了电影、电视连续剧,人物角色年龄也被加大,比如王熙凤,有时候是四十几岁的演员演。小说里面,王熙凤开始大概十七岁左右,林黛玉进贾府时应该是十二岁左右,贾宝玉大黛玉一岁,宝钗又大一点,他们在小说里都是十五岁上下的青少年。

所以,我第一个要讲的就是《红楼梦》中人物的年龄问题。他们全部是少年。想想看,我们家里十二岁的女孩子、十三岁的男孩子,他们在做什么事?他们就是《红楼梦》里面的林黛玉和贾宝玉。如果超过十五岁,他大概就不会这么呆了,像黛玉,整天没事在那边哭,无缘无故地就生气了,计较宝玉对别人好,嫌对她不够好,这就是少女情怀,小女孩情态。所以,读《红楼梦》,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把人物还原到青少年。

蒋勋:我的《红楼梦》记忆

青春王国

大观园里,薛宝钗大概十三岁半,比贾宝玉大一点点,贾宝玉十三岁,林黛玉十二岁,史湘云大概也十二岁左右。更小的是惜春,小说开始时她大概只有八九岁。就是这样一群小男孩、小女孩住在大观园里。所以我觉得,大观园是一个青春王国。

在传统的封建社会里,人是没有“青春”可言的。古代人没有像西方那样有一个叫做“青春”的东西,希腊文化一开始就歌颂“青春”。我们小时候读的唐诗宋词,被大人逼着背诵的《古文观止》、《朱子治家格言》,都充满了中年以后的沧桑感,“沧桑”不是“青春”。什么是“青春”?青春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它有一种浪漫,刚刚发育,生理起了变化,对生死爱恨懵懵懂懂,充满梦幻、忧伤、不确定,充满性的欲望和爱的渴望,也开始尝到人生的失落与幻灭之苦。

这个年龄,是应该读《罗密欧与朱丽叶》,应该读《牡丹亭》的。可是大人觉得可以读《三国演义》,不要读《红楼梦》。《三国演义》完全是搞政治的权谋,其中的心机跟谋略,比现在搞政治的人还要厉害。十二三岁读这样东西,会造就什么样的人生?《西游记》是好读的,《西游记》里面有很多超现实、好玩的东西。《水浒传》呢,读了之后你最崇拜的大概就是混帮派的黑道。每一本小说都有它的偶像性,青少年男孩读了《水浒传》,他心目里面的偶像就是喝醉了酒可以把柳树连根拔起、醉打山门的鲁智深,或者是夜奔梁山的林冲,都是帮派大哥的角色。

《三国》、《西游》、《水浒》都好,但是缺少一个东西,就是《红楼梦》的“青春之歌”。对于刚刚发育,生理上正在变化,对性别刚有认识的青春时代,我们的文化传统始终没有深刻了解过、包容过、鼓励过。

读过《红楼梦》的人都会记得,有一次贾宝玉躲在花树下读《西厢记》。林黛玉来了,就吓唬贾宝玉说我去跟舅舅(贾宝玉的爸爸贾政)讲,看不把你打死。《西厢记》是他们那个时代的“禁书”。明明是禁书,家里却有,青少年就偷着看。《西厢记》里张生为了恋爱就跳墙去私会情人,正是“青春”对“禁忌”的叛逆。年轻人的青春王国里,对情欲和性已经开始懂了。就像今天,小孩子在网络世界看到什么东西,父母和老师都不知道。这个部分其实就是刚才提到的《红楼梦》里面私密的青春,它是非常迷人的。

我们很少看到传统文化中有对青春的描述,青少年的爱恨纠缠,包括性,《红楼梦》写得这么真实。《红楼梦》第五回,可以看到对贾宝玉的第一次性的描绘,我们现在的小说和文学里都没有这么真实。我们学校的课程里都回避了这个问题,而《红楼梦》几乎都谈到了。我有一个很大的愿望,希望《红楼梦》能在年轻人的世界里重新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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