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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州的网吧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进门右手边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泡面。上学上班的人，傍午傍晚下了学下了班，每每花三块钱，买一碗泡面——这是四五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五块——靠桌子边坐着，热热的吃饱了打游戏；倘肯多花一块，便可以买一包辣条，就着泡面吃了；如果出到两块，那就能买一个茶蛋。但这些顾客，多是上班族，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校服的，才踱进店面里面的VIP包间里，要面要辣条要茶蛋，慢慢地坐着，边打游戏边吃。 我从二十岁大学毕业起，因为找不到工作，便在胡同口的咸亨网吧里当网管，掌柜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校服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上班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骂骂咧咧满嘴脏话的也很不少。我骂不过他们，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泡面卖辣条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金欧巴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金欧巴是在外间吃泡面打游戏而穿校服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皱巴巴的脸上时常夹些忧伤；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欧巴（哥哥）、奥到开（怎么办），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金，别人便从他说的这些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金欧巴。金欧巴一到店，所有吃泡面打游戏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金欧巴，你又把闪光弹丢到队友脸上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开一台机器，泡一碗面，要一包辣条。”便排出六块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把闪光弹扔到队友脸上了！”金欧巴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乱丢闪光弹，被踢出房间。”金欧巴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那不是乱丢……是战术……我是职业选手，能乱丢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团队竞技”，什么“配合缺乏默契”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金欧巴一直想去韩国，但终于家里没钱，韩语说得又不好，于是一直去不成；又不肯好好念书考大学，弄到大人不给零花了。幸而打得一手好游戏，便加入战队四处打比赛，赚一点外快。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乱丢闪光弹。每次比赛，总是把闪光弹丢到自己队友脸上。如是几次，要他的战队也没有了。金欧巴没有法，便免不了做些代打游戏的事，赚点外快好上网。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金欧巴的名字。 金欧巴打了会儿游戏，又就着辣条吃过半碗泡面，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金欧巴，你当真要去韩国么？”金欧巴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俺们隔壁那吴老二前天都坐高铁去韩国了，你咋还不去？”金欧巴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撒浪嘿哟琼搞（我爱中国）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金欧巴，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金欧巴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我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学过韩语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过韩语，我便考你一考。你好，用韩语怎样说的？”我想，连吴老二都不如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金欧巴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说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简单的韩语应该记着，将来去韩国的时候，向签证官问好要用。”我暗想我又不想去韩国，而且签证官汉语都说得很好；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扫戴斯乃么？”金欧巴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扫戴斯乃在韩语里有四种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金欧巴刚喝了口泡面汤，清清嗓子想开口，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外面的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金欧巴。他便给他们辣条，一人一根。孩子吃完辣条，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茶蛋。金欧巴着了慌，伸开五指将茶蛋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茶蛋，自己摇头说，“被搞怕哟（我饿了）。”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金欧巴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金欧巴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吃泡面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被彻底封杀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把闪光弹往队友脸上丢。这一回，是自己发昏，跑到韩国城的网吧打比赛，竟把闪光弹丢到韩国队友脸上去了。韩国人的脸，闪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挨骂，后来是封杀。韩国人叽里咕噜骂了他一大通，然后在全服发公告，封杀他的ID。”“后来呢？”“后来？谁晓得？家里不给零花，他就没法上网，许是回学校念书考大学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开着空调，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开一台机器，泡一碗面，要一包辣条。”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金欧巴便慢慢走了进来。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见了我，又说道，“开一台机器，泡一碗面，要一包辣条。”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金欧巴么？你还欠十九块钱呢！”金欧巴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要快。”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金欧巴，你又把闪光弹丢到队友脸上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你懂的。”掌柜回了一句“呵呵。”金欧巴低声说道，“默契不够，不够，不够……”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一起呵呵。我泡了面，拿了辣条，端出去，放在桌上，心想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他从脏校服口袋里摸出六块大钱，放在我手里。不一会，他吃完面和辣条，打了会儿游戏，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金欧巴。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金欧巴还欠十九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金欧巴还欠十九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金欧巴的确回学校去念书考大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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