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人的精神毁容了,被自己或别人的硫酸,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面皮移植?铸一具铁面?归隐山林与鸟兽为伴? 卢武铉先是对观众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散步,迎着日出,迎着故里的崖。 山脚下的小村子很美,无论自然还是气息。卢武铉的回忆也很美,说那是个“连乌鸦都会因为找不到食物哭着飞走”的地方。他的话深情而充满感恩,在乌鸦身上,他有了一个“哭”字。 想当年,他就是因为找不到食物而哭着飞走的----去了大田,去了汉城,去了青瓦台。 每次出发,他都是一身轻装,除了一个贫民之子的誓言,一个青矜书生的豪气,别无行李。 坑坑洼洼的故乡,那些含辛茹苦,蓬蓬勃勃的野草,似乎给了他最生动的精神注脚,也为他预支了最有力的人格担保。 怎么看,此人变节的可能都是最小的。他有这质朴的起点和奋斗史。 坎坷身世,卑微学历,民权斗争,草根总统……卢武铉像一个童话。 这世界需要童话,需要一次童话的胜利,就像需要一场雪。 有时,我觉得卢武铉酷似中国史书上的那些前辈,很儒家,很士林。你看---- 大选胜利后,他噙着泪承诺:“我知道大家对我的期望是什么,那是一个没有腐败,没有特权,没有违规的社会,一个用自己双手生活的诚实的社会。”面对反腐的重重险碍,他说:“没有一个贫民会因土地贫瘠而放弃劳作。” 入住青瓦台后,他与友人私下谈心,称执政的关键有三:一是将改革进行到底,二是让总统府远离金钱,三是管好自己的亲属。 凡此种种,都让我想起了先人那句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然而,童话终究是童话。事实证明,贫穷和廉洁并无直接关系,监督权利和坐拥权利是截然不同的两份差使。 当他和故乡额人们不再为食物发愁的时候,其他人被怀疑偷拿了别人的东西。 终于,一名英勇的律师站在了审判席上,一位历史的原告变成了现实的被告。在某种意义上,卢武铉成了自己信仰的敌人。至少客观上,位置互换了。 二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对此我不感兴趣,我只留意到了那天,他最后一次攀登。 他选择了故乡的崖。崖,本身就意味着高度,是尊严的象征,是清高者的去处。 可以想象,这曾是他少年立志和理想出发的地方。 清晨的草木,带着水,很干净。 一个人在做自由落体前,心情真的会安宁吗? 人世真没,他远远看见山脚下活动的人影。同胞的生活又开始了,这将是忙碌而幸福的一天。 对他来说,今天只意味着一个早晨。 这一天。卢武铉将成为全世界的新闻头条。他料到了,但他已从看客中划掉了自己。 这是个脸皮薄的男人,性格如铅笔,直,细,脆,又爱哭鼻子。有人说,眼泪是懦弱的表现,他不具备职业政治家应有的坚韧。何谓坚韧呢?我不太懂。稍后,似乎也懂了,就是脸皮厚实且富有弹性吧。 不错,论政治体格,此人是弱了点,可谓弱不禁风。和城府深厚,世故圆滑的同行相比,他似乎太嫩,像书生,不像政客,甚至还带着孩子才有的茸毛。 “我已丧失了再讲民主,进步与正义的资格……各位不能和我一起陷入这个泥潭,请大家舍弃我卢武铉吧。” 他没有狡辩,他说他无言以对家乡父老,无言以对全体国民。其歉意之巨大,甚至对肇事的家人,他都表示了歉意。他觉得是自己,让最爱的人不幸沾染了权利,是自己的事业把亲属带到了危险地带。 非得纵身一跃?别无选择吗? 世间那么多毁容者,不都活得好好的? 这大概和一个人的精神体质有关。精神体质决定了一个人额生命意义和存在依据,决定了他遇事妥协的程度,忍受的底线。比如逆境之下的选择,好死不如赖活着是一种,留得青山在是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一种,万念俱灰唯死一途是一种…… 卢武铉属于哪种呢?我说不太清楚。 但有一点能确定:他死于面子,死于廉洁和羞愧,死于精神毁容后的照镜子。 “我现在没有脸正对你们的眼睛……我现在完全可以被抛弃了,现在我完全不足以代表任何道德进步。” 这是个爱照镜子的政治家,是一个道德自尊心极强,自爱甚至自恋的人。他并非死于惊恐和畏惧,二是死于意境的破灭,死于内心的狂风,死于肖像的被毁,死于一个理想主义者和完美主义者的失败感,还有,就是死于对清静,安宁和独处的渴望。 对于许许多多政客来说,精神毁容,身败名裂,不过是轻若稻草的一件事。审判席上,磕头如捣蒜的乞饶求生者多如蝼蚁,贪生即怕死。但对一个惯于自我器重,吧尊严和仪容视若性命的人,这事则重如泰山压顶,使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所以,当有人说他死于一根道德稻草时,我不同意,我说他死于泰山。 不是说他死得重于泰山。 三 这种死因,多少让我想起了古人,想起了士林之风。我觉得在精神气质上,卢武铉很有点前辈的风度,像从竹林力走出来的,有着士大夫的腰板,昂首挺胸,纤尘不染。古人是把“知耻”当头等大事的,礼,义,廉,耻被看做国之四维。 “无羞耻之心,非人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五刑不如一耻。”“士皆知有耻,则国家永无耻矣。” 如果说古代士子是吃“素”的,一日三省谋求肺腑洁净,衣冠楚楚力图众口皆碑,那现代政客则少然,他们更崇尚“丛林法则”(适者生存)和掩人耳目,内心多“荤腥”之物。逻辑和尺度变了,精神体质就变了,政治品格也就变了。丑事当前,拼命遮挡;铁证如山,又死乞白赖。 古人惜名,今人惜命;古人自责,今人诿责。 谁脸上没个疮?在今人看来。卢武铉在道德反应上显然过度了;但古时候,这绝对算一个正常的“均值”,算一个合理的脸皮厚度。 由此我萌生敬意。我向一个人的死因致敬,向他骨子里的那种“古意”致敬。 “古意”,让生命葱笼如竹。 四 卢武铉,你让我看到了人性的失败,也看到了人性的胜利。 你的纵身一仆,无疑是最大的诚恳,这一点,让全世界为之动容。 一个蝴蝶般的男人----爱美,有洁癖,羞涩,自我器重,追求宁静与安详。 也许你过于柔软,但柔软不是缺陷,而是美德,是一种濒临消逝,渐行渐远的古意。 你不适合做政客,适合做政客的镜子。 电视上,我看到呜咽的菊花铺成了黄色海洋。我不知道花瓣后安放着多少情绪----纯粹的哀伤,谅宥的叹息,还是鸣冤的抗议…… 但我要献上我完全私人的冲动。我想重述一遍敬意,及致敬的理由。 在一个把道德当痰随意啐掉的年代,我向一位视道德为全部家当的失足者敬意。 在一个鲜耻乃至无耻的年代,我向任何有耻的人致敬,向未泯的崇高意志致敬。(行为上,他未必做到了崇高,但他有崇高的意愿和临终的维护。他死于崇高的折磨。) 在一个污秽横流的年代,我向有洁癖的人,向注重灵魂保洁的人致敬。也许他是清白的,也许不是,但他渴望清白,热爱清白,并为错失它而羞愧难当。 玉石虽焚,毕竟身怀晶莹;瓦片固全,终乃糟泥之骨。 卢武铉,一个向全世界低声说对不起的人,一个诚恳地垂下头的老人。 他死了,我宁愿把他的死看做合情合理,看做古意十足,看做儒生的高贵。 请让我们接受他的歉意,原谅他所做的和别人对他做的,然后像千千万万人一样,手执东方菊花,向那肖像深鞠一躬。 其实,每个人身后,都有一片山崖,那是早晨攀爬的地方,也是黄昏仰望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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