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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俄罗斯美术:世界尽头的意识形态现实主义

 大东村人 2016-01-06
艺术史侦探 2016-01-06 08:52

通向19世纪俄罗斯核心问题的钥匙是彼得·恰达耶夫(Petr Yakovlevich Chaadayev)。他之于当时社会就象鲁迅之于20世纪初的中国。他也和一个女人通信,不过对象是一位沙龙女主人,内容也不是打情骂俏,而是震动了整个俄罗斯知识界的“哲学书简”。

19世纪俄罗斯美术:世界尽头的意识形态现实主义

法国艺术家Alophe, Marie-Alexandre Menut 画的恰达耶夫肖像, 1848年

对于恰达耶夫来说,俄罗斯历史是虚无的:

“首先是野蠻的不開化,然後是愚蠢的蒙昧,接下來是殘暴的、凌辱的異族統治,這一統治方式後來又為我們本民族的當權者所繼承了,—這便是我們的青春。您找不到一段美好的回憶,找不到一座可敬的紀念碑,可以莊嚴地向您敘述往事,它可以在您的面前生動地、如畫地重現往昔”。

俄罗斯文明是没有价值的。

“我們是世界上孤獨的人們,我們沒有給世界以任何東西,沒有教給它任何東西;我們沒有給人類思想的整體帶去任何一個思想,對人類理性的進步沒有起過任何作用,而我們由於這種進步所獲得的所有東西,都被我們所歪曲了。

恰达耶夫觉得他特爱国,不过是以“否定愛國主義”的方式。(这大概对他的粉丝以赛亚伯林提出“消极政治自由”有点启发?)

书简在《望远镜》杂志上发表后,尼古拉斯一世龙颜震怒,封馆抓人,恰达耶夫因为是贵族子弟,被诊断为“临床精神病”。他很有自嘲精神地又写了“狂人道歉书”,好好作为莫斯科衣着最讲究的花花公子又活了20年。不过他的好朋友普希金还是为他惋惜的,在一篇“題恰达耶夫画像”詩中所写道:“ 在罗马可以成為布鲁图,在雅典可以成伯里克利, 但在沙皇手里, 他只是一名驃騎兵軍官”

但是那层窗户纸已经被捅开了。19世纪的俄罗斯超级不自信,思想界分成“爱斯拉夫派”和“去斯拉夫派”。要解放农奴还是维持贵族利益?要发展贵族统治还是集权统治?要继续东正教还是向恰达耶夫所主张的改成西方的天主教? 不过两派之间的楚河汉界划得挺随性。爱斯拉夫派曾经以为恰达耶夫是他们的人, 真相暴露后尤其气愤。而爱斯拉夫派的主将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农奴、媒体审查和砍头死刑全部是来自西方的坏影响。沙皇则两派统统都抓。车尔尼雪夫斯基被流放,但是他的主张影响了一批后来组织起“巡回画派” (Peredvizhniki) 的艺术家,以及各大文学家,都立志要把俄罗斯之美,斯拉夫文化之美,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

19世纪俄罗斯文学作品里充沛的意象,那是给民族母亲的情书。

屠格涅夫,蒲宁,托尔斯泰的笔下,男主人公细腻而多变的内心活动往往围绕乡村天空云霞的色彩,土地,溪水,农村少女光洁的脚后跟和生动可爱的性格展开。契柯夫有极其传神的莫斯科人肖像。文官阶层,知识分子,贵夫人,小市民,我们几乎能看到他们怎样在这城市里过着一个接一个昼夜。陀思妥耶夫斯基善于刻画那些被生活摧毁的人,衣着,行动,神态,言语,容貌,心理,都逼真得引起读者的生理反应。

画家呢,则极力通过画布来证明俄罗斯精神独一无二。俄罗斯美术最早的成果是圣像画(Icon)。圣像画是文盲的圣经,而巡回画派的画就是大众的小说。圣像画家必须要记住的是安德烈.鲁布廖夫。白银时代思想家弗洛连斯基说,“有鲁布廖夫的三位一体,便是有神。” 同样,有巡回画派画家的作品,便是有俄罗斯。

19世纪俄罗斯美术:世界尽头的意识形态现实主义

圣安德烈.鲁布廖夫的《三位一体》,1410 国立特列嘉夫美术馆,

拜占庭美术的概念化和书面化,逐渐在漫长的旅行中被俄罗斯化了。稚拙里有一种敏感孩童的强烈情感和神经质冲动.

18世纪,彼得大帝以武立国,以文安邦。新政中一条就是派出色的画师去荷兰和意大利进修。卡拉瓦乔和伦勃朗都对当时俄罗斯肖像画有直接的启示。后来俄国人崇拜法国,法国画家在俄罗斯很有市场。

出身贵族家庭的博罗维可夫斯基( Vladimir Lukich Borovikovskii)的作品《鲁普金娜夫人肖像》体现了超越当时大部分画家的修养。画家用一种神秘的光源来强调画面中蕴含的象征色彩。画面里的珍珠白,橄榄绿衬托出中间的元色蓝色,为观者视觉提供了稳定的落点。人物神情潇洒,满不在乎的派头,见惯场面又带点挑逗地斜瞟,简单而做工讲究的白袍,使人一见难忘。《鹿鼎记》里陈圆圆出场,所有人都心神一荡,都觉得她看着自己了,大概就是这样一种自然浑成的精灵态。

19世纪俄罗斯美术:世界尽头的意识形态现实主义

《鲁普金娜夫人肖像》 1797, 布上油画, 国立特列嘉夫美术馆, 莫斯科

俄罗斯美术影响中国美术超过半个世纪,主要是后来被纳入苏联美术样式的素描、色彩、肖像训练方式,以及现实主义绘画、历史题材的创作思想。

从素描来说,德国素描讲究内在结构的坚实,法国则讲究光影和明暗交界线。俄罗斯-苏联美术则追求体和面兼备。在油画上也差不多,透视和色彩一个都不能少。这类似尖子学生要海纳百川的心气。巡回画派要展现技巧,要展现灵魂,要现实主义,要画以载史,累死了,偏偏都还做到了。这就是独一无二的意识形态现实主义。

列維坦(Isaak Levitan)在巡回画家里是最深沉浪漫的,我觉得他真正画出了俄罗斯心灵。他19歲時畫莫斯科近郊公園景象的《索柯爾尼基之秋》,画是灰調子,光和影都是朦胧的,笼罩在淡淡的情緒里,有一种触手可及的溫度。樹梢上的風,摇摆的小树枝,落叶与草尖上的风,在画布上铺成暮秋的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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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代在露天绘画的巴比松画家们画的是视觉的为妙,列維坦画的是心灵的微妙。

列维坦40岁去世。四十岁對一個画家來說只是剛跨入創作的黃金階段,特別對於列維坦這樣全面而均衡,正在摸索一種新的風格的天才來說,我們甚至都不知道美術史所損失的是什麼。他最后的作品是《俄罗斯的湖》。有人把他比作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它以壯闊的詩意,召喚起画家所有為之著迷的主題:辽远的水域与土地,云与风的游动,阴影流过新犁开的春田,远方城镇的轮廓,依稀可見白色教堂的尖頂,這是在所有晴朗的春天下午的中部俄國,人只是這自然中很小很珍貴的一部分。可惜,此作永远未能完成。

19世纪俄罗斯美术:世界尽头的意识形态现实主义

巡回画家中,除了列维坦,深受印象派影响的谢洛夫(Valentin Serov, 1865-1911)和列宾(Ilya Repin,1844-1930)最为出色。但是受众决定艺术家。既然巡回画家们要为大众做画,以开民智为己认,作品的图解和庸俗倾向就不可避免。

谢洛夫大概是当时画家中画得最松弛的一个,这张自画像有法国人的潇洒。《少女和桃子》在我们的中学课本登过。大概是画了很久,桃子颜色已经很深了。逆光中的少女脸庞画得异常汁液饱满。目光炯炯有神,没有任何多余的成分,只属于极年轻而幸运的女孩。这束目光把画家出卖了。他并不是真正的印象派,印象派的画家对人不感兴趣。——人只是一种由许多反射面构成的实体。

19世纪俄罗斯美术:世界尽头的意识形态现实主义

自画像. 1883. 纸上铅笔. 俄罗斯国家博物馆,圣彼得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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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和桃子 (维拉 玛蒙托娃肖像)1887.布上油画,国立特列嘉夫美术馆, 莫斯科

《列宾太太》用的是模特最舒服的一个姿态。长裙下胸、腰、胯、腿、膝盖、小腿的起伏,颈,肘,手腕的转折,都精确无误,而且自然坚实。塞尚的坚实是解构后他的小立体空间里重新铸造出来的的坚实,但列宾使用的则完全是他的天赋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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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拉 列宾娜肖像.1882. 布上油画, 国立特列嘉夫美术馆, 莫斯科

列宾作品中,我最佩服的是《复活节游行》。看列宾的画会误以为是照片,因为他所画出的透视关系远比一般人眼所能看到的情形清晰准确。队伍踩出烟尘弥天。画家敏锐地观察到在晴天散云飞尘里,地上的阴影较淡,因为此时的光线是弥散的。另外,地上的阴影淡,人身上的阴影重,就使每个人都鲜明夺目,画面也明朗起来。行列里能看清身材的有近百号人,描绘了眉目脸庞的有近两百号人。除了把几个神甫蓄意画成一个类型,其余的人的脸型,五官,装扮,姿态,心绪绝不雷同,且都令人信服地逼真,几乎能看出各自的身家,教育,性格。又要把这活灵活现的几百号人纵横布局,在合理的透视关系内,同时在描摹笔触上又不显出变化突兀。最后形成一个整体感极强的大场面,音尘扑面而来。

19世纪俄罗斯美术:世界尽头的意识形态现实主义

《库尔斯科的复活节游行》,1880-1883 国立特列嘉夫美术馆, 莫斯科

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俄罗斯出现了一批出色的抽象绘画。十月革命后,俄罗斯的抽象派和意大利的未来主义画家多出自左翼知识分子阵营,为革命宣传贡献了不少强烈有力的作品。苏联鼓励现实主义绘画而贬抑抽象艺术,因为后者太不能娱乐群众。曾经在艺术最前沿的苏联抽象艺术昙花一现。 —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最近有媒体朋友和我交流如何讲好“中国故事”。我觉得这个提法本身就可商榷。为所有人,为历史而写的是文化,为特定受众而写的就只是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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