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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君秋先生谈锣经

 大闲人 2016-01-07

君秋先生谈锣经

——一个戏迷记者的回忆


  翁思再
文汇报2016-01-07第12版

  1997年5月27日早上,张君秋先生启程去音配像现场,谁知在电梯口突发急病,不幸去世。那天正好我在新民晚报新闻值班,接到北京来电后,立刻组织力量抢发新闻,采写人物追忆,使这一消息成为当天媒体上的热点。当我忙完这一切,回到家里冷静下来时,突然产生一种崩塌的感觉,情不自禁大哭一场。此刻我才意识到,没有了张君秋大师的梨园行是多么不可想象……
  我对旦角艺术的欣赏和理解是从痴迷张君秋开始的。幼年听先母吊嗓,往往唱完梅派就唱张派。母亲说梅先生晚年嗓子不如张先生,想要了解旦角艺术不妨从更有时代感的张君秋入门。于是我反复聆听《望江亭》《状元媒》《西厢记》《诗文会》《楚宫恨》《春秋配》等唱片,唱针不知用掉多少盒。张君秋的歌声甘甜、圆润、玲珑,美极了,吸引着我不由自主地去模仿、哼唱。我后来向不同的老师学过许多老生戏,然而它们无论如何淹没不了张君秋为我“筑底”的歌声。
  1988年的秋天,我终于得见张君秋本人。当时他就任中国文联副主席不久,到上海来视察沪港台三地的京剧会演。原来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他曾在香港生活过一个时期,此番有几位港票朋友来沪,他借机会来会友人,约在沪籍港票朱永福先生的寓所会面。我准时按响门铃,到了楼下,正忐忑间,只听楼上传来珠圆玉润的声音:“久仰,久仰”,我抬头一看,只见君秋先生在楼梯口频频拱手,满面春风。当时我虽以记者身份来采访,但还是粉丝见偶像的心理,没想到君秋先生如此礼遇,真是受宠若惊。
  两厢坐定后,君秋先生打开话匣子。他说家里订了一份新民晚报,因此对上海文化动态以及我写的文章都不陌生。记得他先说自己当年是在上海唱红的。早年“京角儿”来上海的感觉就像现在去香港,那里剧场漂亮、气氛好,观众特别“捧”,演员容易走红,更重要的是包银赚得多,还经常得到红包。君秋晓得我在研习余派老生,特意谈了许多当年观摩余叔岩戏的印象。我说,有意在余叔岩诞辰一百周年时办个国际性的会演,他说届时一定支持。果然,后来他在京看到这个活动的预告后,马上亲笔书写了一张祝贺条幅寄来,在晚报刊登后颇为增色。
  此后,我同君秋先生鱼雁往返,时相过从。1991年在京参加活动期间,君秋先生把我和故友王家熙请到寓所,畅谈艺术和往事。酒酣耳热之际,他特地引我们到画桌旁,当场为我们作画。给我的这一张,画面上是两只小鸡仰望一树荔枝,神态生动;题款“吉利”二字,并书“思再同志雅正,张君秋时年七十”,字如其人,真漂亮。我现在经常把它挂在书房,视若拱璧。
  当年还有一件事可以一记。有一次他的来信很厚,令我诧异。拆开一看,不仅有信,还有一幅北京著名画家周怀民先生所作的画,墨色很新。他在信里说,年前在沪,俞振飞先生说来年要搞纪念俞振飞从艺70周年活动,邀请自己合作演出《奇双会》。可是前两天看到我的报道后,晓得自己已经错过了这个活动,《奇双会》后来是由俞振飞和夫人李蔷华合演的。君秋先生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遗憾,并且还是想补上自己的祝贺之意,便请周怀民先生作画,自己题写了上下款,请我转交给俞老。后来我遵嘱去俞老处送画并传话,清楚记得当时俞老如梦方醒,不住地拍脑袋说“啊呀呀,我是老糊涂哉”,马上拨打长途电话道歉。
  在同君秋先生交往的过程中,我也有机会零距离听他吊嗓,向他问艺。有一次在票房,他悄悄把我拉到一边说:“告诉你,什么是唱戏,唱戏就是把感情融进声音里。你必须晓得,刻意模仿流派只是初级阶段,把戏唱对才是应该追求的目标。”他又说:“你不要贪调门。调门一高,虽然听起来有点貌似余叔岩唱片,可是这不在你嗓力的承受范围,不是你的自然的声音,这样下去嗓子会越唱越有负担,一旦转腔不灵就影响感情的表达。”我问:“怎样才能算是调门定得合适了呢?”他说:“演唱之前先找出唱段里最高的那个音符试一下,以能够圆满唱下来作为定调的标准。”君秋先生的这番开导令我终生受用。
  1996年春,张君秋和谢虹雯夫妇到上海来探望旅美名票赵培忠(赵培鑫胞弟),我闻讯去他下榻的新锦江大酒店拜访。君秋先生说:“我有些意见,早就想找你聊聊。”这次谈话的主题就是舞台上的锣经。他说:“现在搞的新戏里往往淡化锣经,在两场戏之间以幕间曲代替打击乐。可是京剧改革怎么可以把锣经改掉呢?许多人把打击乐看成是噪音,这是不对的。要知道锣鼓经不仅掌控舞台节奏,也是音乐的组成部分。”这时,张先生特别强调了一下:“她是音乐!就是说,锣经同丝竹管弦一样,有跌宕起伏、抑扬顿挫的音乐性。”随后张先生说起,他最近看到白登云谈司鼓艺术(按:是指看到论著还是现场看白先生谈话?未详。据安志强先生说,白登云先生曾经应邀为外国朋友现场表演,开场白说我用锣鼓来讲述一个故事。君秋先生似指此事),白先生打的大概是《清风亭》中的一个段落,用锣鼓营造出了风声、雨声,电闪雷鸣的效果,似乎是惊涛裂岸,房陷屋塌,大树将倾。后来锣鼓又描绘了云开雾散、雨过天晴。在这场演奏中,所有的形象都非常鲜明,观众完全意会得到。
  张先生最后说:“凡是音乐有的功能,锣经里都有。如果嫌它声音太响太尖锐的话,那采取点措施不就得了,怎么可以因噎废食呢?锣经是京剧的特色,把特色去掉,这算什么改革?你是否在报上呼吁一下,就说是我的意见。”君秋先生呼吁坚持本体,担心京剧改革误入歧途,这和梅兰芳“移步不换形”的精神是一致的。
  这次谈话大约只进行了半小时左右,就因故中止。后来他委托王慧俐女士来电另约,却因我事务缠身未能实现。谁知他回京后工作越来越忙,再也没机会来沪,那次谈话竟成永诀!
  君秋先生引我这个“戏迷记者”为忘年交,一有机会就点拨、教诲,是期待我能够在舆论界发挥“正能量”。他老人家关于锣经的谈话语重心长,迄今仍未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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