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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纪·第二十九期】余未人|时光磨砺的不朽史诗《亚鲁王》

 贵州贵阳亮晶晶 2016-01-10



麻山东拜亚鲁王城遗址(拍摄/白文浩)


戴冰小引:

《亚鲁王》虽千百年传唱不息,却因大山阻隔,千百年亦不为外界所知,直到二零零九年,大幕拉开,世人才为之惊艳,为之瞠目结舌。如今《亚鲁王》俨然已成显学,几为贵州民族文化一张最显赫的名片,这其中,离不开余未人先生的艰辛付出。这里,特向余未人先生、以及她的同事们致敬;向那些世代守着长河般的民族秘史像守着自己魂魄一样的歌师们致敬。

摄影家白文浩先生近年来持续关注“亚鲁王”文化,感谢他提供的精彩图片。



时光磨砺的不朽史诗《亚鲁王》

余未人


2009年的春天,贵州麻山地区苗人们世世代代传唱的英雄史诗《亚鲁王》闪入了文化人的视野。它仿佛横空出世,震撼了民间文学界和苗学界的学者们。大家亢奋、赞叹之余又觉遗憾和惭愧,这样一个重大的发现竟然一直被推到了21世纪的今天。


麻山位于贵州六个县的交界地带,是“一川碎石大如斗”的喀斯特王国。行走在那穷荒肃杀的深山里,还有那么多“东郎”(歌师,苗语音译)在日以继夜地唱诵自己英雄先祖的征战史诗,缪斯竟然如此钟情于斯。



苗族东郞(拍摄/白文浩)


一、

苗族是一个在历史上苦难深重的民族。它在五千多年的时光中,经历了五次大迁徙。其中西部方言区的苗人,迁徙的历程尤为艰苦卓绝。然而,在流传至今的古歌中,却鲜有这方面的发现。西部方言区苗族的首领亚鲁王开创了这段迁徙的悲壮历史;后人们将《亚鲁王》这部英雄的创世史、迁徙史、战争史世代传唱。史诗所吟诵的,是不屈不挠的西部苗人的命运。


《亚鲁王》史诗第一部的粗线条情节如下:亚鲁在十二岁以前尚未称王之时,他的父王和三位兄长就外出闯荡去了,父子、兄长之间再也无缘相见。亚鲁与母亲相依为命。他建造集市、训练士兵、迎娶妻妾、建立宫室。亚鲁王最引以为自豪的,是他得到了世间珍贵的宝物龙心。宝物在手天意助人,他变得无往而不胜。他又开凿了山里苗人最稀缺的盐井,把集市建得繁荣昌盛。长足的发展引起了他的另外两位兄长赛阳和赛霸的妒意并挑动战争。亚鲁王聪明狡狯,他有各种高人一筹的计谋,但他却不愿参战杀戮自己的兄长。可他所面对的,是一场场惨烈的血战。他不得不带领70名王妃和初生的王子,从富庶的平原一次次地迁徙、逃亡到贫瘠的深山。依照“强者为王”的法则,亚鲁王在无路可走时,用计谋侵占了族亲荷布朵的王国,先后派遣了几位王子回征故土,自己却立足荷布朵的疆域重新定都立国。神性的亚鲁王又造太阳造月亮,开拓疆域,命指十二个儿子征拓十二个地方,让十二个地方世代继承着亚鲁王的血脉。



唱诵亚鲁王史诗《创世纪》片段的苗族东郞(拍摄/白文浩)


只有身临其境的聆听和入心的品读,才能从那些生动形象的描述中去领悟其中英雄而悲怆的意蕴。史诗中,亚鲁王的飞龙马飞越天际腾空长啸,杀戮中叫声切切,尸体遍布了旷野,血流成河。亚鲁王残酷而英勇的征战让苗人的后代深感自豪。亚鲁王同时也是一位有情有义、人情味浓郁的首领。他携带王妃儿女,在婴儿的啼哭声中上路。哭奶的啼声撕心裂肺。“可怜我的娃儿,别哭啦,七千追兵紧紧随着哭声而来。歇歇吧,我们煮午饭吃了再走……”



唱诵亚鲁王史诗《马经》片段的苗族东郞黄老华(拍摄/白文浩)


亚鲁王转战沙场戎马一生,但从他的履历中,却很难搜寻到主战、好战的因子。他得到了天赐宝物龙心之后,曾经打算带领族群安居乐业建设家园。但天意不由人,亲生兄长赛阳赛霸率领七千士兵,浩浩荡荡地向亚鲁王的领地开进。这时,亚鲁王的态度显得特别弱势:“你们是哥哥,我是弟弟,你们在自己的地方已建立领地,我已在自己的村庄建立了疆域。我不去抢你们的井水,我不去你们的森林砍柴火。你们为何率兵来到我的边界?”赛阳赛霸则强势得不容置辩:“我们是来要你的珍宝!给不给我们都要拿,舍不舍我们都要抢!”之后,亚鲁王因拥有宝物龙心而得胜。但兄长赛阳赛霸反复施计,终于夺去了宝物,以致亚鲁王的士兵阵亡过半。


失败的英雄亚鲁王只有带领王妃儿女迁徙,刀耕火种,从头做起。但嫉恨这剂毒药又在兄长赛阳赛霸的心里持续发酵,战争的阴霾笼罩在亚鲁王的头顶。亚鲁王率领族群昼夜迁徙,越过宽广的平地,逃往狭窄陡峭的穷山恶水;可是他们依然无法躲避追杀。亚鲁王用雄鸡来占卜地域,为疆土命名,各种动植物跟随而来。亚鲁王及其族群不希望战争、甚至退避战争,但当族群饱受欺凌、忍无可忍的时候,他们便一往直前,奋勇杀敌保卫疆土。这也充分体现了苗族的战争观。正是因为如此,他们一次次地迁徙、征战,从富饶宜居之地,一步步退到了生存环境特别恶劣的麻山地区。



走马报丧的苗族东郞(拍摄/白文浩)



走马报丧的苗族东郞(拍摄/白文浩)


亚鲁王聪慧机智,有着过人的狡黠。当他被迫迁徙到族人荷布朵的领地时,他貌似真诚地与荷布朵结拜了兄弟,并以手艺人的身份居留下来,在荷布朵的王国里打铁,可谓能伸能屈。他在这里渐渐“合法”地占有了荷布朵的妻子,并与她生育子嗣。亚鲁王又用一系列的计谋驱赶了荷布朵,兵不血刃地侵占了荷布朵的王国。勇猛、憨厚的荷布朵何尝敌得过足智多谋的亚鲁王啊!而在后辈东郎的唱诵中,这是最为他们津津乐道的一段,听众眉舞,唱者和听者都崇拜英雄亚鲁王的狡黠。


《亚鲁王》史诗中看不到孔孟儒学内“仁”而 外“礼”的道德观;这里贯穿的,是严酷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竞争法则。其实,完美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英雄只是历代御用文人的塑造;而民间崇尚的英雄大多是有血有肉、可感可信,能够在常人身上寻找到根脉的。


创世神话体现了苗人文化的精髓。《亚鲁王》把苗人的创世神话与英雄史诗做了奇妙的融合。在史诗中,亚鲁王在母腹里就具备了神性;而在人世间,他只是一个吃着小米、红稗而艳羡糯米、大米的苗人首领。在唱诵史诗的东郎眼里,亚鲁王的部族就是全人类,亚鲁王带这支苗人所创造的,就是人类社会。所以,亚鲁王从开天辟地做起,他派儿子去造了十二个太阳、十二个月亮,又派儿子去射杀了多余的日月,而只留下一个太阳、一个月亮。亚鲁王把草标 插遍了领地,形成了各种民俗。



葬礼上招待亲友的苗族妇女们(拍摄/白文浩)


许多民族的史诗中,都有十二个太阳之说,而麻山苗人,却把十二个太阳、月亮之说都赋予了亚鲁王。亚鲁王已经成为一种信仰,他代表了苗人的理想、梦想和希望。神性的亚鲁王把各方面的智慧和才干发挥到了极致。亚鲁王的出现,也是苗人由崇拜神灵到崇尚自身的升华。


二、

《亚鲁王》这样一部英雄史诗为何时至今日才被学界发现?《亚鲁王》传承的诸多特点决定了它的生存状况。


其一,在麻山苗区,流传于乡间的《亚鲁王》是一部由东郎世代口传的史诗。它看不见摸不着,甚至没有一个字的抄本,它实实在在地以“非物质”的状态存在千年。它不是人人都能学,不是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能唱诵,更不是大众都会的。习艺者需要有学唱的愿望、有天赋、有良好的记忆力,才有可能通过艰苦学习成为东郎。习艺者年轻时要举行虔敬的仪式拜老东郎为师,只能在每年农历正月和七月这两个月的时段学唱。正式的唱诵只能在葬礼上。习艺者跟着东郎去参加葬礼,聆听东郎唱诵并绞尽脑汁用心记忆。这是漫长的、煎熬毅力的过程,有的需要几个月、几年,有的甚至长达十几年才能出师。当习艺者终于学会独立唱诵并得到苗人的认可时,水到渠成,新一代东郎就此脱颖而出。然后就会有丧家前来邀诵了。



亚鲁王的后裔们(拍摄/白文浩)


在麻山四大寨为逝者举办的隆重的砍马仪式上,东郎身着藏蓝色家织麻布长衫,头戴草编的“冬蓬”,手执铁质长矛,一派古代武士装扮。东郎要通过唱诵,让逝者沿着亚鲁王作战迁徙的漫漫长路,一站站地返回祖灵所在之地。唱诵是程式化的。因为苗人古代没有文字,史诗必须有程式化的重复吟咏,才能口口相传至今。比如对亚鲁王多次迁徙的时间表述上,史诗总是以程式化的结构和语言描述十二生肖的轮回。在情景的表述上,亚鲁王每到一地,都要把王妃儿女、随扈和各种动植物一一带去。这同样是程式化的结构和语言。这种程式化,让东郎一方面便于记忆,一方面可以将其作为相对独立的板块,在唱诵中随时压缩或扩展,并方便运用到史诗的另一个情节里。


在每一场唱诵中,主题构架和程式是不变的,东郎们声称自己是绝对忠于师傅的传授来唱诵的,这种唱诵是一成不变的。比如在第二章第二节亚鲁王派遣儿子卓玺彦去杀十二个太阳中那些多余的太阳。史诗中唱道:“十二个太阳死完了/十二个月亮死尽了/剩下一个太阳来照射……留下一个月亮来数月数”这个数字明显地是不符合逻辑的。但东郎们坚持这么唱,说自古以来师傅就是这么唱的。这种情形还有不少。但事实上,东郎是可以有自己的发挥的。有趣的是,东郎本人不承认这个。我发现,因为没有文字记载,对东郎的唱诵是否“绝对忠于”、“一成不变”的唯一检验者,只能是当场的听众。而听众的构成,主要是懂得但并不会唱诵《亚鲁王》的其他苗人。而不会唱诵《亚鲁王》的苗人们对东郎有某种不自觉的“仰视”,对东郎是十分宽容的。他们只要听到《亚鲁王》主体的架构,就予以认可了。我想,如果唱诵真是如同东郎本人所强调的一成不变,《亚鲁王》的搜集整理就不会困难重重,也不会有这样丰富多彩的“版本”了。



九十五岁时的苗族东郞黄老金(拍摄/杨正江)


《亚鲁王》的传承强调“不变”,也与麻山自然生态的恶劣和这支苗族苦难的命运有关。在生活重担的压迫下,苗人们崇拜英雄的先祖及其开创的业绩,遵循古规,事事谨慎,古典神貌依然,这样所导致的后果之一,是创造力难以弘扬。东郎们的唱诵庄严肃穆,追求原汁原味,没有歌骨歌花之说,没有那样灵活多变的唱诵规则。这就决定了《亚鲁王》的传承和唱诵是一丝不苟的、不带有娱乐性的,因而也是小众的;而这部英雄史诗对苗人心灵的征服力,却是最强悍的。


其二,封闭的麻山形成了文化的专一性。麻山旧时不通公路,现在乡镇间虽已有公路相连,但村寨之间的道路极差,似有若无。那里没有公共交通,平日里民众少有交流。这种以山寨、家族为中心的生活方式,使得每一个寨子都会产生几名本寨、本家族的东郎为寨人做法事、唱诵《亚鲁王》。如若一个寨子的东郎断代了,就得邀请外寨的东郎。这是有损于一寨人家族自尊心的无奈之举。正是这种外人难以想象的封闭,人们对亚鲁王专一的崇尚,成为了《亚鲁王》史诗得以传承的基础。


其三,麻山历来缺少文化人,会西部苗文的知识分子更是寥若晨星。据不完全统计,到2006年,紫云县麻山地区十多万人口中,只有3名本科大学生。其中只有《亚鲁王》的译者杨正江一人会西部苗文。不会苗文就没有记录苗语的工具。因而,在各个村寨传唱的《亚鲁王》史诗,千百年来就只能囿于麻山地区口传而不为外界所知。



葬礼上唱流行歌曲的孩子们(拍摄/白文浩)


其四,《亚鲁王》在广袤的苗族西部方言区均有流传。“版本”特别多姿多彩。麻山地区的《亚鲁王》英雄史诗,是集唱、诵、动作、表演、仪式于一身的。其中每每描述到人物发怒的时候,唱词便是:“亚鲁怒起来满脸通红/亚鲁急起来筋青脉胀/怒起来像那样/急起来像这样”。这里只有寥寥几行程式化的提示语,而更多的内涵要依靠东郎有板有眼的情绪变化来表现,这使得唱诵非常生动。


在麻山之外的好些地方,亚鲁王流传至今的,是一个民间口头传说。比如贵阳、清镇、花溪、乌当、平坝、安顺、镇宁、关岭、兴仁、织金、息烽、赫章、威宁、四川叙永等地皆有故事传说。汉译有称“杨鲁”、“杨六”、“央洛”、“英洛”“央鲁”、“牙鲁”的。其情节相对简单,还有不少变异。也有的地方传说与短诗并存。那么,究竟那些地方的《亚鲁王》在历史上就是以传说形态存在,还是历史上曾经有过史诗的唱诵,而今却只能以故事、短诗的方式简略地表述了呢?这是需要进一步考察的问题。应当说,唱诵史诗比讲述故事、吟诵短诗要求更高。故事可以讲述一个梗概,短诗可以吟诵一个片段;史诗却必须相对完整地长段背诵。除麻山之外的其他地区,《亚鲁王》的传承链更加脆弱,濒临消亡。



黄老金九十九岁逝世,余未人先生在葬礼现场(拍摄/白文浩)


在民间文学这个曾经被冷落了多年的领域,遗憾与我们总是如影随形——采录是在2009年才开始,麻山地区最年长的东郎已经九五高龄,年过古稀的东郎也不在少数。东郎们记忆力衰退,又没有一点儿文字记录作为提示…… 时至今日,紫云文化人还只做了《亚鲁王》史诗第一部10819行的搜集整理和后续部分的一些搜集工作。要做完《亚鲁王》史诗后续的工作,还需坚韧不拔的努力。


作者简介:余未人,1942年生人。作家、学者。1990年代以来,主要从事民族民间文化研究。工作之余出版《民间花雨》《民间游历》《民间笔记》等个人著作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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