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杨凝式 ■
杨凝式是陕西华州望族——“弘农杨氏”。唐末昭宗时他登进士第,朱温灭唐建立“后梁”时,为考员外郎,“后唐”时为礼部尚书,“后晋”时,以礼部尚书待遇退休,“后汉”时,又历少傅少师,“后周”时,为太子太保,老年终卒河南洛阳。杨凝式长于歌诗,善于笔札,如今洛阳的寺观蓝墙粉壁之上,题记还有不少。 凡学书法者,常理是由先及后,杨凝式偏与他人不同。他的书法初学欧阳询、颜真卿,过了多年,特别是自成一体、誉满中华之时,却又转学王羲之、王献之,彻头彻尾,一变唐法。他用笔奔放奇逸,无论布白、结体,都令人耳目一新。其代表作有《韭花帖》、《卢鸿草堂十志图跋》、《神仙起居法》和《夏热帖》等。《韭花帖》介于行书和楷书之间,布白舒朗,清秀洒脱,深得王羲之《兰亭集序》的笔意;《卢鸿草堂十志图跋》深得颜真卿《祭侄稿》的神髓,错落有致,气势开张,古朴雄浑之气扑面而来;狂草《神仙起居法》和《夏热帖》,更加恣肆纵横,变化多端,点化狼藉,线条扭曲不安,一股对时局不平的郁悒之气跃然纸上,后人称为“雨夹雪”。以上这些,使得杨凝式在中国书法历史上被视为“承唐启宋”的重要人物——“宋四家”(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深受影响。 作为隋朝大名鼎鼎的“越国公”杨素后代,杨家祖辈在唐朝时皆为重臣。唐朝末年,杨凝式父亲杨涉官至宰相。彼时宦官不安,藩镇闹事,这个宰相当得辛苦。到了唐朝被朱温取代时,杨涉干了一件天底下最坏的事儿——向朱温送交了唐朝天子印信。杨凝式当时很年轻,闻听此事,便说:“父亲身居宰相,国家到了这等地步,难道没错吗?现在错上加错,把传国玉玺‘传’给别人,保自己富贵,千年之后人们该怎么评论您?”他父听后,赶忙低声呵斥:“你难道要让我们灭族吗!”就他们这个“小家”存亡而言,此话也对,杨凝式确实找不出更好办法,只得装疯,从此便有了“杨疯子”的称呼。
今天看来,虽说杨凝式诗词成就很高,但和他的书法比起来,差距很大。他的书法遒劲豪放,以前代一流所有书法大家为宗师,加上独特的经历、生活环境以及个人纵逸豪放的性格,书法艺术有着时人没有的风格。由于他的书法受唐代颜真卿影响更多一些,时人合称他们为“颜杨”,是“五代”书法第一人。他的学生写诗盛赞:“枯杉倒桧霜天老,松烟麝煤阴雨寒。我亦生来有书癖,一回入寺一回看。”宰相冯道之子、大书法家冯少吉评价更高:“少卿真迹满僧居,只恐钟玉也不如。为报远公须爱惜,此书书后更无书。” 杨凝式生活的时代,正是唐王朝走向灭亡,继之以“五代”战乱时期。这位才子,势必变为怪才,甚至要以疯子的病相求得免祸存身,他借以慰藉心灵的书法艺术也就自然端庄不起来。《五代史》本传:“凝式虽历仕五代,以心疾闲居,故时人目以疯子,其笔迹遒放,宗师欧阳询与颜真卿,而加以纵逸,即久居洛,多遨游佛道祠,遇山水胜迹,辄流连赏咏,有垣墙圭缺处,顾视引笔,且吟且书,若与神会。”杨凝式写字有特殊嗜好,就是“污染环境”,喜欢在新涂的白粉墙上随意涂抹,尤其是寺院。于是,那些老和尚、小和尚们看他走来,如痴如狂,提前把墙壁刷得白生生、亮晶晶,笔墨也侍候停当。他在洛阳十几年,两百多家寺院的墙壁让他抹得天真烂漫、一塌糊涂。引得许多文人前来观看,寺院成“市”——包括黄庭坚这样宋代书坛上的大师,也从开封专赴洛阳“遍观僧壁间杨少师书,无一不造妙入神。” 到了北宋后期,杨凝式题壁作品还有许多。遗憾的是建筑不能永久保存,这些珍品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少。杨凝式保存下来的纸本墨迹,只有行楷书《韭花帖》、行书《卢鸿草堂十志图跋》、行草书《夏热帖》和草书《神仙起居法》四种和刻帖《新步虚词》等数种。他的楷书、行书、草书俱佳,风格多有变化,一方面显示了个人艺术功力,另一方面也是佯狂性格的自然流泻。这些帖的内容或者是健身养生,或者是风花雪月,或者神仙道士,共同之处:没有一个字是庄重严肃的,有的大小不一,有的东倒西歪,有的头重脚轻。何以如此?乃时世变乱之故也。 杨凝式行楷书《韭花帖》写昼寝之后,他腹中甚饥,得韭花珍馐而食的惬意心情。写此帖时,大概心情较平静,以行楷书作之,虽说随便,却笔力稳健,颇似微醉之人,随意游走——单字结体独出机杼,或戴高帽,或左右分离,或重心偏移,或轻头重脚,妙趣横生,然而一切出于自然,并无造作之感。而整篇结体,奇中寓险,险中见奇,有意无意将字距和行距拉得很大,给人以清朗宽舒之感。这种布局在杨凝式以前是很少见的,但这又不是他有意出新,而是他简淡萧散精神的自然表现。故而,黄庭坚对《韭花帖》赞以诗云:“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疯子,下笔便到乌丝栏。” 杨凝式的草书写得狂,狂到了与以前所有的草书大家都不相同。张旭、怀素、贺知章的狂草都有规矩可寻,杨凝式的草书却信笔游弋,东倒西歪,结体运笔全出意外,又能做到顾盼生姿,多变而和谐。再仔细玩味,其点画如真行,法度处处都在。包世臣论杨凝式的草书是“望之如狂草,不辨一字。细心求之,则真行相参耳。以真行连缀成册,而使人望为狂草,此其破削之神也。”著名的《宣和书谱》,对这种表现形式概括更“神”——“颠草”(与“狂草”区别),可谓恰切至极。这种“颠草”恐怕是除了这个遭遇乱世的不幸而“颖悟”的疯子之外,政治清明时代任何一个书法家都难以写出。总之,杨凝式书法,是在唐、宋两代书法艺术高峰之间,架起了一座他人无法建筑的桥梁: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唐人以楷书相尚,宋人以行草争胜,杨凝式正在中间,不期然而然走出了唐人书法的境界,自垦一片新地,开启了宋代尚意书法的先河。 后人肯定、学习杨凝式书法多矣。《唐诗外传》:“凝式笔迹遒放,师欧阳询颜真卿,加以纵逸。”尹洙:“杨公墨迹甚多,论书者以公之笔,其驰骋自肆,盖得于己意。”王钦若:“凝式墨迹一纸,字画奇古,笔势飞动,天地间尤物也。”米芾:“凝式书天真烂漫,纵逸类颜鲁公争座位帖。”黄庭坚:“由晋以来,难得脱然都无风尘气似二王者,惟颜鲁公杨少帅……”董其昌:“少师韭花帖略带行体,萧散有致,比少师他书欹侧取态者有殊,然欹侧取态,故是少师佳处。”刘墉论书绝句:“绝爱杨疯草法奇,西台晚出尚追随。相门华组甘抛却,五代完人更首谁?”康有为:“少师变右军之面目,而神理自得,盖以分作草,故能奇宕也。”以上这些,好家伙,全是“五代”至清,中国书坛一流大师级人物。作品能得到这些人物如此高的评价,书史上还曾有几个? (2015年12月16日发表于《文化艺术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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