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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人 | 陈垣如何讲授“史源学实习”

 三姑书斋 2016-01-12




陈垣先生


陈垣治史无师承,而是以《书目答问》和《四库全书总目》为门径,苦读自学,终成一代史学宗师。“史源学实习”是他从历代考证之学和文献的校勘中摸索出来的一门新学问。顾名思义,“史源学实习”是引导学生动手找寻、考订所阅史书的史料来源。


关于陈垣讲授此课的情形,史树青回忆道:“先生讲授的史源学实习,是历史系三、四年级及研究所史学组研究生的选修课,每周二小时,隔年开课一次。每逢开课,都有很多学生听讲。此课的讲授方法,有时是以清代史学家全祖望《鲒埼亭集》为课本,每周选讲文章一篇,讲前各生需手抄原文,自行标点断句,并找出文章的史料来源,逐条考证,然后由先生主持课堂讨论。各生每次考证原稿,交先生批改,下周上课发还。”这是一个周密、严谨的过程。


结合陈垣的家书以及听过此课的陈门弟子的回忆,可知“史源学实习”课程大致分为几个步骤:第一步,是陈垣选定教材,指定篇目;第二步,是由学生抄录原文,即便学生有此史书,也要以端正的楷书抄写一份,加以点句,考释人名、地名、史事真伪及其史源;第三步,是学生将考证所得连缀成文;第四步,是由陈垣逐篇批改,反馈给学生,并择要讨论。这是一个完整、系统的教与学的互动过程,反映了陈垣对于培养历史专业学生的深刻思考和良苦用心。



《陈垣史源学杂文》


“史源学实习”课程有两个突出的特点,一是不仅讲授文献学、考证学等专门知识,更重视“金针度人”,把做学问的方法传授给学生。而且,陈垣不是抽象地讲方法,是要“通过一部书讲方法”。这就把方法论落到了实处,即“择近代史学名著一二种,逐一追寻其史源,检照其合否,以练习读一切史书之识力及方法”。二是陈垣在“实习”上花了很多心思。“史源学一名,系理论,恐怕无多讲法,如果名‘史源学实习’,则教者可以讲,学者可以实习。”让学生动起手来,去找寻资料、作小考证,在实践中掌握方法,提高技艺和修养。陈垣深知初涉史学者的迷茫,“史源学实习”就是要帮助他们尽快找到治史的法门。陈垣说:“苦于不知读何书,又不知如何读法。因人所读之书而读之,知其引书之法、考证之法、论断之法。知其不过如此,则可以增进自己上进之心;知其艰难如此,则可以鞭策自己浅尝之弊。”这段话是“史源学实习”的要旨所在。这里以关于史书引文问题为例略作说明如下。


古代史家引用他人成果往往不注明详细出处。陈垣在“史源学实习”课堂上却要求学生查出古籍中诸引文的来源。这个工作看上去似乎枯燥无味,实际上却能尽快熟悉相关文献、锻炼治史本领、领会史学方法。赵光贤回忆陈垣讲《日知录》,“主要工作是要我们将书中每条引文都找出原书查对一遍,并写出笔记”,为了能够查出引文的出处,常要翻检群书。赵光贤“起初不知用意何在。心想有的出自正史,何必逐条查呢?查出处就是考证法吗?后来慢慢体会出来,查出处正是作考证工作的最起码的基本功,没有这个基本训练,就谈不上考证。”因为查找出处不仅读懂了《日知录》,而且接触了顾炎武所读的书,即“因人所读之书而读之”,拓宽了学生的知识面,也知道哪些书籍是常用书,在何种书籍中可以找到哪一类材料。找到出处后,再将原文和顾炎武的引文加以比对,发现顾炎武在引用时哪些地方作了变化,“可以得校书、引书之法。”揣摩其间的异同,对于掌握作史之法确是大有裨益的。


作文中引用史料,看似简单,实则不然。因为有的文献过长,如全部引用则阻断文意,且文字冗杂,故而需要作适当的删节,但怎样删节,大有学问。陈垣说:“引书删节有多法,如加删节符号,最不好看,文气又不接,为懒法;又如不加‘中略’,亦懒法;又如加‘又曰’、‘又曰’,此为司马温公法。亭林与我皆不用此三法,删之而又不使人看出,为技术。文章有定例,许删不许改”,也就是说,“删节之后,引文仍一气呵成”,方为上乘。这段话点出了顾炎武引文和作文的技巧,也是陈垣夫子自道之语,学习者可以举一反三。


陈垣在“史源学实习”的课堂上,还讲了引用文献的原则——尽量使用成书时代早的史料,如谓“凡《宋书》有者,不引《晋书》。论朝代,晋在宋前;论成书,则《宋书》在《晋书》前,《晋书》为唐初所修也”。学生还要明白一部史书的文献价值,如北宋成书的《册府元龟》中“唐时材料可用,六朝材料稍差,汉之材料尤不可引。今有两《汉书》,何用转引之书,只能用作校勘,不能用作史源。”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却恰恰是历史研究中不可忽略的大问题。


应当强调的是,“史源学实习”并不只是关于历史考证的训练,而是包括了选题与命题、史料搜集与甄别、史料剪裁与组织、论著撰写和修改等一整套系统的学术训练。1946年,陈垣在给其子陈乐素的家书中鼓励陈乐素以《鲒埼亭集》为教材讲授“史源学实习”,让学生体会全祖望的文章“组织之方法及其美恶。惟其文美及有精神,所以不沾沾于考证,惟其中时有舛误,所以能作‘史源学实习’课程,学者时可正其谬误,则将来自己作文精细也”,这是强调体会全祖望的表述艺术,养成“精细”的作文学风。



《鲒埼亭集》


陈垣又说:“历史是活的,要怎么讲,须找出材料,配合自己之思想,如只要如何讲而无凭证,不可。”这是论史料与思想的关系。牟润孙在回顾自己治学道路时所说的一段话也可以印证“史源学实习”学术训练的全面性,他“以正史与《通鉴》相比对,不仅了解了《通鉴》的史源,更进一步认识清楚司马温公如何剪裁史料,如何安排史料,如何组织成书,同时也了解了他的史料取舍标准。”陈垣将治史的这枚“金针”传授给了弟子,弟子们各展所学,遂能在研究中游刃有余,成为史学名家。


作者:刘开军,四川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

来源:《学术研究》,2015年10月。原题为《陈垣“史源学实习”教学的魅力与启示》,本文有删减,省略注释。

编排:@十甫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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