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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的早晨

 追梦者5401 2016-01-12
风雪的早晨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在那个风雪的早晨,我跟着父亲,走上了做工的道路。

那天早晨,我还在睡梦中,忽然听到母亲叫我,“快起来吧,不早了。”

我坐了起来。母亲从床边的木椅背上递过毛衣,“快穿,你爸等着呢。”

我穿上毛衣,爬出被窝,感到冷嗖嗖的。抬头看见窗玻璃上沾着一层雪花,几朵小雪花在微明的空中飘舞着。我匆匆套上毛裤,穿上一身军绿色的粗布外衣,走到窗前往外看,只见邻居家的瓦背上,积雪足有一寸厚。怪不得这么冷!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下这么大的雪呢。

我快步走到锅灶间,草草地刷牙漱口洗脸,咸菜就着泡饭,匆匆吃过早饭,戴上旧绿军帽,跟着父亲上了路。

天空挂着铅灰色的沉重云幔,片片雪花还在空中飞舞。这场大雪把去年那场武斗留下的残墙断壁、弹迹烧痕,悄悄地掩饰起来,天地似乎变得分外纯洁了。七点多钟了,街上行人寥若晨星,人行道上铺了一层白雪,间或有几串脚印远去,但马路中间的积雪,已被来往的车辆辗成了污泥浊水。

父亲在前面走着,沉重的脚步,在雪地上留下一双双黑色大脚印。我使劲地迈着大步,才勉强跟上父亲的脚点,过一会儿,我又不得不紧跑几步。一阵风吹过,路边梧桐树的树枝一抖动,嗦嗦地撒下些雪块,掉到衣领里,冰得人直发颤。

父亲一声不吭地走着。他就是这脾气,不苟言笑。在我们几个兄妹面前,轻易不露笑脸。除非哪天心情特别好,又喝足了老酒,才会讲个不无幽默的笑话,引得我们发笑,自己也露出些笑意。每逢此时,我往往笑得十分谨慎。在父亲面前,我总是战战兢兢,生怕他脸色一变,又遭来一顿责骂。

我低着头,快步走着,想到了许多事情

从今天起就要做工了,这辈子再也不能上学了!我并不厌恶做工。生长在工人家庭,父母用做工养育了我,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喜欢做工。从小起,我就经常跟随父母亲到厂子里去吃饭、洗澡。在车间里,我常常被师傅们做皮鞋的情景迷住。他们暴露青筋的两手,不停地忙碌着,钳拉锤敲,钻穿线绱,刀修锉平,经过几道工序,原本身首异处的鞋帮鞋底,像变戏法似地,做成了一双漂亮的皮鞋。我不禁为师傅们的技艺所倾倒。然而,我从未想到自己要去做工。

我不想做工,我要读书!

我太爱读书了。说来也奇怪,父母亲识字不多,也极少看到他们写字,更不要说看书了,而我却酷爱看书,好像与书本有着不解之缘。也许是受幼儿园的教育,受小学门口、八字桥头书摊上那些小人书和从二年级就开始看的许多小说的影响吧,我了解到外面世界无比广大,知道读书很重要。我常常幻想有一天能像我的表哥那样到上海念大学,做一个有学问的人。

可父亲最瞧不起读书人。看见我经常捧着书看个没完,常常对母亲还有别人说,“我们家怎么会出个书呆子?做工人的后代,能认几个字,会记个账就可以了。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厂里那几个大学生工资还没我多呢。”

我上学很努力,成绩一直不错。父亲虽然脾气暴躁,不太讲理,但心地善良,很爱面子,如果我能考上市里最好的中学,别人一说“某人的大儿子考上六中了”,为他挣了面子,他或许会让我继续上学的。谁想到现实把我的梦想击碎了。六年级时,“文革”开始了,学校不开课了。父亲找了几个同事,跑了好多路,大家凑钱办个鞋底车间,挂靠在反修公社化工厂,头天晚上对我说,今天跟他去做工。在家里,父亲有绝对的权威,他的话就是最高指示。我除了表示同意,没有其他的话可说。唉,在家也闷得慌,做工能赚点钱补贴家用也好。

“快点,慢慢吞吞,干什么?”

我正在东想西想,猛听到父亲喊,赶紧跑几步过去,只见他站在两扇大门前。这是座高大的建筑物,青砖高墙,红漆大门,看样子过去是座寺庙。进去一看,迎面就是大殿,四根粗木圆柱擎着斗拱屋顶,过去的神座还在,但那些菩萨罗汉早已被扫地出门,荡然无存。大殿被隔成许多个小房间,大概是做车间了吧。院子里摆着八九个大缸,一些猪皮、牛皮在里面泡得胀鼓鼓的,空中弥漫着皮革那种浓烈难闻的气味。我跟着父亲一直走到大殿的西北角,这里黑洞洞的,用竹篱笆围了个屋,里边亮着电灯,几个人似乎在转动着什么,人影在篱笆上来回晃动着,传来有节奏的撞击声。这不由地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他们在干什么,我以后也要干这个?”

“老龚……”父亲走到“门”口,叫了一声。

从里边出来一个人,约四十多岁,又高又胖,头很大,眼睛却很小,不成比例,长着一个引人注目的,像外国佬那样的鹰钩鼻。

我认得他,他叫龚银光,是父亲的好朋友。这几年,他常来家里,陪父亲喝酒,聊天。说起来,在父亲朋友中,他可算得上是个知识分子了。他在杭州上过橡胶工业学校,毕业后在省城橡胶厂干了好多年,可谓理论知识和实践经验都有了。在杭州成了家,娶的也是省城老婆,后来感到大厂技术人员太多,没有用武之地,省城这地方虽然有“天堂”之称,可冬冷夏热,还不如回老家吃黄鱼、带鱼和“仔鲚”了。

“文革”前几年,大力提倡为工农兵服务。许多人反映,工厂生产的皮鞋,太瘦太硬太贵,工农兵没法穿,希望能生产适合大众化的皮鞋。厂里把试制新产品的任务交给父亲,父亲带着几个人,花了好几个月,跪了许多农村、海岛、山村和部队,测量出各种各样的脚型,设计出一种新产品,叫蒸锅鞋,实际上就是要把猪皮面料与橡胶底粘合到一起,做成皮鞋式的球鞋,或者球鞋式的皮鞋。制作的关键,就是要解决猪皮的粘合工艺问题。

为解决这技术难题,父亲几次到省城橡胶厂取经。在那里,他结识了龚银光,成了莫逆之交,知道袭有回家乡工作的想法,就帮他调到鹿城皮革厂。父亲与他一起搞试验,比较佩服他的橡胶技术,他也十分佩服父亲的皮鞋技术,加上知道我父亲在鹿城皮鞋界名望很高,厂里的行政领导都是他过去的徒弟,经常来我家走动。父亲经常带他到各厂走动,把这位省城来的“龚技师”推荐给大家。不久,鹿城鞋业都知道他的大名了。我很喜欢龚银光,因为他一到我家,就带来笑声。别看他手指肥而粗,却能拉一手好二胡,让我这初学者十分佩服。我曾经把他和父亲作过比较,感到两人差别太大了,我喜欢他这样的人。龚银光不仅脾气好,待人也特别热心,为办这个工场,他出了不少力,其实他的孩子还小,主要是为了厂里一些师傅的子女。

龚银光看见我们,满脸红光,笑容可掬地说,“老赵,孩子带来啦。”

父亲把我推到他前面,说:“从今天起跟你学啦……叫龚叔叔!”

我上前慌慌张张地叫了一声。龚叔叔仔细看了看我,说道:“几天不见,又长高了,几岁了?”

我看了父亲一眼,父亲黑眼一瞪,我连忙说,  “虚岁    十六,属马。”

“看你这个头,十八、十九岁,都说得过去。老赵,十六岁,就啥得让他做工?”

“不小啦。我十三岁就当学徒了。”

“那可是解放前……"

“做工人的后代,能做什么?迟做不如早做,到什么时候,也要靠两只手吃饭。”

我们走进这间“房子”,只见中间立着一台压底机,下边是放着煤炉,炉火烧得通红。边上用两张长凳搭上一块门板当桌子,上面摆着些黑乎乎的橡胶板料,还有一堆已经压好的童鞋鞋底。一个小女孩低着头,拿着一把大剪刀,吃力地剪着胶料。看不清她的脸,但看得出她的身子很弱小。压底机前,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双手戴着厚手套,把摆好胶料的鞋底铁模具,放进压机的底盘上,可能是模具太烫了,手套直冒烟气,发出一股棉纱烧焦的臭味。压机旁站着一个小男孩,他个子不高,脸很黑。他见模具放进了,就转动着铁轮,下边连着的压板就压了下来。那妇女站起来,两人一起,把轮子逆时针往后一转,然后顺时针使劲向前猛地一撞,一转一撞,把铁模紧紧压住。刚才在外边听到声音,就是这样发出的。

看见我们仨进来,他们都一起转过来,很恭敬地叫道:“武义老司,您来了。”

武义是我父亲的名字。鹿城人称师傅为“老司”,与“老师"同音。但称老师前边带姓,如”张老师“、“李老师”,而称师傅则前边冠以名字。看样子,这三个人都认识我父亲,或者,我猜想龚叔叔可能跟他们讲过。父亲点了一下头,没有一点笑意,威严地扫了他们一眼,那样子就好像平时在车间里检验产品质量一样。

在厂里,父亲只不过是皮鞋车间总检验,但他对质量把关非常严格,不管是谁,不管哪道工序,只要验出质量有问题,他都要退回返工,有时甚至狠骂一顿。由于父亲在厂里手艺最精,资格最老,为人正直,铁面无私,同时,与工友常在一起,抽烟喝酒,所以,大家又敬他又怕他,连厂领导、车间领导也敬他三分。

父亲出身贫苦,一解放就进厂,带出了许多技术尖子,曾首创皮鞋流水工作法,为此还上过电影。他一直负责厂里皮鞋质量,“鹿革"牌皮鞋在省内外小有名气,他的贡献不谓不大,可工作了这么多年,连个先进工作者都没有当过。原因就是脾气太暴躁,对哪个厂领导也不卖账,根本不关心政治,至今还是个“白卵”,既没入党也没当个干部什么的。不是厂里党组织不要他,而是他对此根本没兴趣。他在家饭桌上常说,你看那几个党员,在领导面前那样子,实在太窝囊,我受不了那份罪,还是当“白卵”爽气,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骂就骂。就因为这个,与他同时进厂或者他的徒弟,有的当了厂里甚至市二轻局的头头脑脑,可他最多也就当过车间主任。对此,父亲倒是表现得十分潇洒,他说当个总检验,更合自己的心意。厂造反总部的头头虽然对他没有什么好感,甚至有几个还过受我父亲的责骂,想找他的茬,可工厂里抓革命,还得促生产,还得出产品,有这么个“老犟”来抓生产,搞好了成他们的成绩,所以也敬着父亲几分。可以说,厂里厂外的人,没有不知道我父亲的。

龚叔叔向我父亲介绍那几个人。他指着妇女说,“她是陆亚富家里的”(家里的,即老婆、妻子),又指着那男孩说,  “这是袁成光的大儿子”,转过身,指着女孩子说,“她是老田的老三”,然后,指着我,对他们说,“他是武义老司的儿子,叫敬毅,以后你们几个在一起干活,相互照顾着点”。六道不同的目光,一下子射到我的脸上,我当时就觉得一股热流从后背漫上来,脸腾地一下就红起来,低着头不敢看人。

“你就在这儿跟他们干,听龚叔叔的话”。父亲说完就走了,龚叔叔送他出去。

他们几个忙着干活,顾不上跟我说话。我站在边上看着,一会儿就明白了整个流程。老田家三女儿,负责裁剪鞋底胶料,她把铁皮底样,放在胶板料上,用粉笔画线,沿粉笔线剪下,在后跟部分加上两层,放在天平称上称重量,多剪少补,称好后排在桌上。老陆家里的和老袁大儿子负责上机压制鞋底。压制时间是固定的,模具上机后,那老陆家的都看一下边上的马蹄表,说一下几点几分,时间一到立即松机,开模,取底。

我心里想着,既然来了,就要干活,又不知道从哪儿插手。我生性腼腆,平常见生人,说话就爱红脸,这次刚到这里,都是陌生人,又不知道怎么说好。看了会儿,感到袁家大儿子有点吃力,就怯生生地对他说,“我帮你干一会儿好吗?”

小袁看了老陆家的一眼,她很高兴,说,“好,你来试试。”正低头剪料的小田,抬起头,赞许地看了我一眼。

我站到压底机前,学着他们先前的做法,待老陆家把模具放进去,就转动铁轮,撞动压紧模具。开始,感到那铁轮挺沉,很费劲,压了十多双鞋底,慢慢就适应了,只要手、腰、腿配合好,两人同时转轮,同时发力,也不是太累。

“小伙子,行,你都干起来了,”龚叔叔回来一看,就说,“刚干活,不要太猛,小心闪了腰。”

我嗯了一声,他又说,“你们接着干,我走了,下午五点钟,另外一组来接班。阿毅刚来,你们教教他……阿毅,听这位师母的话……”

龚叔叔走后,我闷声不语跟着干。当模子进机后,又帮女孩剪料。陆师母告诉我,她的名字叫丽丽,大家叫她阿丽,父亲是鹿城皮革厂副厂长田成林。他的名字叫培恩,大家叫他阿恩,他父亲也是鹿城皮革厂皮鞋车间的师傅。我一边干活,一边偷偷地多看了阿丽几眼,发现她虽然瘦弱,但长得很好看,俗话说“三子一豹,三女一貌”,真是没错。

时间过得特别快,转眼就到中午了,因为他们带了饭,放在炉上一热就行,我刚来,什么也没带,陆师母让我回家吃去。

走出庙门,我抬头望天空,天上还飘着小雪花,外边的空气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清鲜过。

我的做工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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