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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漆屏风上的宽纹黑脉绡蝶

 红瓦屋图书馆 2016-01-13

大漆屏风上的宽纹黑脉绡蝶(附照片)

  沈嘉禄
  虽然我一直在关注非遗项目,但对于漆器,倒不很熟悉和敏感。漆器在上海这个摩登的大都会,已经有点风化感了。三十年前一个冬雨的夜晚,我在上海南郊一家漆器厂里看到的伤感一幕,至今不能释怀。仓库里堆满了漆器,箱柜、屏风、案几,还有从清朝到现在基本没啥变化、未能脱俗的小摆件。厂里负责人跟我说:这几批货都是从外贸渠道退回来的,有点瑕疵。你想要,可以再优惠。我试着询价。一件黑漆底镶八宝矮柜100元,一件朱漆底描金绘五彩大立柜才300元。看我还在犹豫,他从地上捡起一个散落的J型伞柄:“这么个小玩意儿,要上七八道漆,耗时十天以上,才卖一元钱!”我看到他那张饱经沧桑的脸,泪水在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寒光。
  我最终还是没有享受这份优惠。不忍心打这个劫,也因为居室局促,安顿不了那样一个香艳绮丽的柜子,更因为从那个伞柄上,我隐约有种大祸临头的预感。果然在一年后,那家国有企业黯然倒闭。又过了两年,我听到了更骇人的消息:在福州机场、南京机场、北京机场,日本游客大举抄底,大大小小漆器在短短几天内被席卷而去,而各地的漆器厂里却再也拿不出高质量的漆器了。
  我不能断言这里有什么阴谋,但中国漆器的断崖式沦陷,是刺痛心灵的事实。
  真的要感谢中国经济的腾飞,十多年后,连带着与历史文化有点瓜葛的可玩器物,都在一个激灵之后开始苏醒,并争先恐后地涌上了一路狂奔的旅程。自然,漆器走得有点蹉跎。九十年代初出现了磨漆画,它试图从传统漆器中摆脱出来,闯出一条重生之路,但市场反应冷淡,涉足磨漆画的艺术家从边缘被挤向更远的边缘。商品漆器的状况还算可以,仿古一路的漆器和庙里订制的菩萨据说卖得更好些。听到这样的消息,我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使我对中国漆器重拾信心的是陈杰。陈杰是福州漆艺家,说年轻也不年轻了,只是他长着一张娃娃脸,葆有一颗永不泯灭的童心。那天在他的工作室,他只用一个动作就让我热血沸腾。陈杰说起中国大漆的种种好处,激动起来了,从嘴里拔出香烟狠狠地朝桌上那张柳叶形大漆茶盘上一揿,再略加旋转,漆面上便堆起一撮烟灰,再用手一抹,踏雪无痕!
  他像狼一样盯着我。常识告诉我,在大部分上了油漆的家具或地板上,要是这么来一下子肯定会留下一个凹陷的烫疤。而大漆,灼烫之下,更显英雄本色。
  陈杰告诉我,中国的天然大漆,用于漆器只是很少一部分,大部分用在工业和国防,石油管道的内壁涂层就是这玩意儿,潜艇、导弹、防火板上也要用。化学漆是助燃的,而大漆是阻燃的。陈杰说完了又呵呵一笑:“当然,这是我的作品。一样的漆,谁做,效果有霄壤之别。”
  陈杰出生在福州,福州以脱胎漆器闻名于世,是中国四大漆器之都。陈杰献身于漆器似乎是一种宿命,但老天爷给他设置了七十二重磨难。他先是在福建工艺美校学习漆艺专业,毕业那年正赶上漆器厂倒闭大潮,民间作坊的漆匠也没活干了,于是去旅游局搞宣传,后来又干上了导游。但他不屑于换外汇赚差价,或将游客引到定点商店赚回扣,辞职了。领导问他为什么?高傲的陈杰将下巴抬起:我是搞艺术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福州大部分漆艺家还割不断体制的脐带,陈杰却建立了第一个漆艺工作室。但是他对市场运作一窍不通,只知道关起门来做东西,研究漆的性能。第一批漆器推向市场后不知道如何推销,最后削价清仓,成本都收不回来。他检讨自己:“我在学校里学的是传统工艺,对材料和工艺都熟悉,但老一套的东西显然不能适应新的时代,现在的消费群体主要是青年人,他们希望看到新的面目。”陈杰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突然往窗外一指:“你知道吗?前些年还有人以为漆艺家跟做棺材的是一回事。”
  从事漆艺的人心气很高,都希望以漆画名世,而陈杰一次次放低身段,要让周秦汉唐贵族专享的漆器回归大众生活,并在IT时代争取应有的地位,而不是在新古典主义的光晕中被人再次供起来,碰也不能碰。在艺术生活化,生活艺术的理念引导下,他开发了不少新品种,从古代漆器中汲取灵感,但时尚气息又十分浓郁,比如文具、花瓶、甚至首饰。我在他那里看到不少按照唐代犀皮漆工艺制作的木胎手镯,披麻披灰、炝金炝银等工序一点也不含糊,但器型中又融入了现代审美语言。有女孩子蹦蹦跳跳来到陈杰的工作室,他笑嘻嘻迎上去,变魔术似滑出一只手镯箍紧对方的玉臂粉腕,还有谁能屏得住吗?
  后来陈杰又做起了大漆家具,严格按传统工艺以榫卯结构设计,花梨、酸枝、黄檀、黑檀等优质材料足以支撑起作品的稳定架构。他根据现代居住空间的采光和格局打造三类器具,客厅类的有条案、茶几、方桌、罗汉床等,公共空间类的有屏风、香几、花几、琴桌等,文房类的有棋桌、茶桌、书案、画案、书柜、收纳柜等。每件家具须经过二十多道揩漆与打磨,耗时半年以上。每件都是独一份,没有重复,这也是大漆家具的骄矜所在。陈杰亲力亲为,即使有助手帮忙,每年也做不了几件。订户催得紧,他急得嘴角起泡,做漆器还得看老天爷的脸色啊。
  漆艺在今天审美语境下的复苏与流行,首先得益于它在形式上的典雅精美:诗意性与仪式感。人们最喜欢陈杰的独幅屏风,黑底五彩,饰以金箔,富丽堂皇之感怎么也压不住,鲜明的东方情调让人一见怦然心动,不能释怀。独幅屏风要卖到30万元,不少人一眼看中立马订货。安顿在客厅里,用一句用滥的话来说:“霸气侧漏”。
  漆艺要发展,要尊重传统,更要突破和创新。中国漆艺之所以绵延不断,一直走到今天,正是由于它自身有这方面的要求。陈杰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大漆是技艺性的东西,但技艺革新与风格嬗变,总是一个时代精神的显现。”
  陈杰喜欢蝴蝶,尤其是福州也能见到的宽纹黑脉绡蝶,好几座屏风的点睛之笔就是一只尽情开张的宽纹黑脉绡蝶,翅翼上的纹理异常清晰,色彩斑斓,翅膀扑闪之间,是熏然的春风。那是庄子的蝴蝶,是《红楼梦》的蝴蝶,是《梁祝》的蝴蝶,也是陈杰的蝴蝶。
  很少有一种材料能像大漆那样润物无声地融入日常生活,塑造人们的气质,并以特有的文化气息熏陶着周围的所有人。它是一门艺术,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如诗如歌的语言,只有在朝花夕拾之间与我们同喜同悲,才能获得永恒。
  这些天我一直在关注南昌西汉海昏侯墓考古发掘现场的消息,大量制作精巧、色彩鲜艳、纹饰优美、装饰精致的漆器穿越时空来到纷繁喧闹的21世纪。除了孔子画像漆木屏风、“四神”图像漆木屏风外,考古现场还发现了包括彩绘、扣银、贴金、嵌金银、嵌玉、嵌宝石在内的各种工艺漆器……我还在电视新闻中看到一个直径约15厘米的彩绘漆盘,云气、星斗、云龙,一个色彩斑斓的神话世界。前些天考古队又从墓穴中提取了彩漆盾牌……我几乎要掩面而泣了。为美好的事物落泪,是幸福的体验。
  是的,我如今在静静欣赏中国古代伟大而神奇的漆器时,不再为流逝的时光伤感了,也不再为脆弱残破的器物伤感了,因为有陈杰这样一批漆艺家的砥砺前行,中国漆艺的重光就在眼前闪烁。没有今天的繁荣与强大,就不可能对神话和历史生发由衷的、值得陶醉的自豪感。
  (本文配图均为陈杰创作的漆艺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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