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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讲演录(第九讲共十讲)——牟宗三

 wzswm 2016-01-14

孟子在《孟子?告子章句上》末提出“天爵”、“人爵”的问题。“天爵”孟子又叫做“良贵”。“贵于己者”就是良贵。“人爵”是贵于人。贵于旁人,非良贵也。这在当时是新观念,这种观念一提出来就是永远的真理。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

我们人间社会上,就着人类讲,有是属于天爵的,有是属于人爵的。我们一般人只知道属于人这方面的。“有天爵者”就是有属于天爵的东西。甚么是属于天爵呢?仁义忠信,乐善不倦,这都属于天爵。人爵是甚么意思呢?就是由旁人给你的爵位。公卿大夫,这都是人爵。爵位就代表一个社会地位,爵位越高,地位越高,所以它代表贵。这是政治上的。中国人算命看相看两种:一个是富,一个是贵。看相算命的人不能看德,“仁义忠信,乐善不倦。”这属于德(virtue),是天爵。看相只能看富贵,这方面有命存焉。有命存焉,这就可以看相算命。德不属于看相算命这个范围的。德与富贵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假定照看相算命讲,孔夫子这个命不能算好。所以,看相算命很势利的,讲势利,重现实。那么,耶稣的命最坏。所以,德方面不看相,不讲命的。德是我自己所能掌握的,因为是我自己掌握的,所以不服从命的原则。这就是所谓“天爵”,就是你的贵不是旁人赐给你的,是天赋予你的,自然有的。这个“天”代表自然,不一定指上帝说。中国人说“天”就是自然的意思。这个“自然”之然在哪里?就在道德,就在你自己的道德,在你自己的仁义礼智的本心。这个贵就叫做“天爵”,也叫做“良贵”。孟子下文就说到“良贵”,“良贵”就是本有之贵,是每一个人自己所本有的,自己所能掌握得住的贵。我自己要有就有,不要就失掉了。这就是根据“操则存,舍则亡”那个意思来。

在中国人的思想里,这个富贵属于福,可以看相算命。为甚么富贵可以看相算命呢?因为这个大体是属于气。这个不是迷信,这是可以看,可以算的。算得准不准,那是另一回事。大体是没有错的。要说得很仔细,活灵活现的,那没有准。这个属于气,气不是我所可以掌握的,所以它有命存焉。德这方面完全属于理,是我们自己所可以掌握的。这几个基本观念你们要知道。

“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就是以天为贵,不是以人而贵,不靠旁人给你贵。靠旁人给你贵,那就是有条件的,旁人能使你贵,旁人也能使你贱。他能给你这个富贵,他也能把这个富贵给你拉掉。以天而贵就是无条件的。

中国人所说的“天”要随文了解,假定你把“天爵”讲成是上帝给你的,那就不对了。假定你把这个“天”了解成完全是自然的,那也不对,因为完全自然的,那就落到自然主义。这个地方,“天”的自然义就是无条件的意思,“天”就是无条件的意思,就等于康德所说的categorical(定然的),无条件的。一定如此的。

为甚么“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是天爵呢?因为照孟子的主张讲,仁义忠信是内发于我们自己之性,仁义内在于我们的本心,本心就是性。仁义忠信这种德(virtue)都是从我们自己的道德本性自发而来,所以它是天爵。天爵是无条件的。

在贵族社会里,公卿大夫都是由天子决定,他可以封赐你,他也可以黜免你。这就叫做人爵。人爵是贵于人。孟子这段文章是说“天爵”、“人爵”两者的分别。接下去说:

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

加上“古之人”、“今之人”的限制,这个语句的意义就不同了。假定没有“古之人”、“今之人”的限制,一般地说,“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这句话就成了一般命题,一般的陈述。一个proposition,一个general statement,可以当作一个universal principle看。假定当作一个普遍原则看,那么这句话有问题。你马上可以提出抗议说:你这个不合乎逻辑,不合乎事实。因为修其天爵,人爵不一定能从之。一个人一生仁义忠信,乐善不倦,但是倒霉的多得很。

所以,一般地看,天爵与人爵的关系是综和的关系,不是一个分析的关系。这个说法是康德提出的。这也合乎一般的常识。古希腊斯多噶派的道德哲学把德与福二者看成是分析的关系,那是他们自己加工,根据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的一个主张,不合乎事实的,不合乎common sense,也不合乎一般的经验。因为斯多噶重德,主张有德就有福,那么,德与福成了分析命题。伊壁鸠鲁主张有福就有德,那也成了分析命题。

但是德与福是异质的两个成份,任何一个不能吞并另一个。无论是德或是福,假定被另一方吞没了,就没有了独立性,照伊壁鸠鲁讲,德没有独立性,被吞没到福里面去。我们为甚么要行德,就是为的要达到幸福,那么,德就成了达到幸福的一个条件,德没有了独立的意义。照斯多噶讲,有德就有福,这句话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心安理得就是福”。那么,这个福没有独立的意义,被德吞没了。只要我做事合乎理,我心安,不怕鬼叫门了,那么,这就是我的福。这种福是纯粹从心境方面看,是纯粹主观的。但这不是福的独立意义呀。这样一来就成了分析命题,从德里面直接就分析出福来,或从福里面就直接分析出德来。

依照伊壁鸠鲁,你如何能够达到这个福呢?你要好好做事,不要乱来,要谨慎、要考虑、要勤俭,这些德的意义就进来了。但是,德行进来了,我并不是为德而这样做,我是为的要达到幸福,我才不乱来。那么,这种德当然不可靠,这是有条件的。

那么,为甚么斯多噶、伊壁鸠鲁这两个聪明人,不了解德与福这两个成份事实上不同呢?就是要加重自己的主张。伊壁鸠鲁主张人生就是为的要求幸福,把这看成是一个自明的命题。事实上,“有福即有德”这句话并不能自明。这是有限制的。这是一个主张,因为自己个人的原则而限定的,不符合一般的事实。

孟子加上了“古之人”、“今之人”的限制。他说“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古之人”指夏、商、周三代而言。“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那是说今之人没出息,每况愈下。这就是我们平常所说“人心不古,世道日下。”加上了“古之人”、“今之人”的限制,这种语句就不当逻辑命题看。你了解古典,这种地方要注意。我们现在写论文,这种加上限制的话可以不要,都是当普遍命题看,都是纯粹理论地讲。“古之人”、“今之人”这种概叹不要了。慨叹是个情感上的问题。讲道理就是讲道理,道理是甚么就是甚么,该怎么讲就怎么讲。

孟子这里不是观地考虑“天爵”与“人爵”这两个概念之间的关系。康德是哲学家,他才考虑这种问题。孔子、孟子大体不做这种工作。所以,讲古典的难处就在这里。中国的古典大体都是这一类的。所以我提出来请你们注意。

我们可以把“天爵”、“天爵”提出来作客观考虑。客观考虑以后,还可以说,“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这种话叫做劝勉语,拿古之人来劝勉你。古之人也不一定有天爵就有人爵呀,你也可以举出很多例来证明有天爵的人不一定有人爵。但孟子心目中的古之人指尧、舜、禹、汤、文、武,尧、舜、禹、汤、文、武“仁义忠信,乐善不倦”。他们修其天爵就有人爵。孟子拿这劝勉你,所以,这种语句当劝勉语看,不能当一个逻辑命题(logical proposition)看。

下一句“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今之人为甚么修天爵呢?修天爵是为的要求人爵,得到人爵就放弃天爵了。这种人迷惑得很。那么,这种语句叫做警戒语。就是警戒你不要这样做,这样做是很坏的。所以,最后说,“终亦必亡而已矣。”这“必亡”指甚么讲呢?就是说,你所得的人爵也早晚要丧失掉。这种语句也不能当逻辑命题。

无论是上句劝勉语,或是下句警戒语,你可以把劝勉、警戒这种主观的情感拉掉,放在一边,单单从理上客观地看。无论劝勉语,或是警戒语,后面总要有义理的根据。客观的考虑就是先明义理,心中明白甚么是天爵,甚么是人爵。客观地看,天爵与人爵的关系究竟是分析的呢,还是综和的呢?你先把这些问题弄明白。明白了以后,你再可以劝勉、警戒。说话的层次不一样,客观地看,是当逻辑命题看,这是一个层次。劝勉、警戒,这是另一个层次。这样,这就不要随便以现代人的一点点知识来菲薄孟子,说孟子这段话不合逻辑。现在的人动不动就喜欢说这一类话。说这类话没有意思的。

民国以来,靠一点新知识、一点浮薄的新观念随便议论古人。说这个句子不符合逻辑,不符合这个、不符合那个,大体所议论的都没有甚么道理,所说很少有中肯的,大体都站不住。不是古人所说站不住,是你那些批评本身就有问题。我们不是故意地替它弥缝,假如它有毛病,真正不清楚你可以给补充一下,也用不了你故意给它弥缝。但它真正含的是甚么意思,是说那一方面的话,你要弄明白,不能曲解,也不需要故意弥缝、曲附。

譬如说,讲“生之谓性”。“生之谓性”究竟是甚么意思?那么孟子反对告子说“生之谓性”,他持甚么道理反对?你先要把这个问题说明白。孟子与告子辩论的过程就接触到这些问题。辩论中有时候有滑转、有跳跃。那你可以补充。但这不影响孟子的根本主张,你不能判断说孟子根本荒谬,那个辩论是不对的。尽管辩论过程中也许有些滑转,有跳跃的地方,但他那个立场还是对的,他可以反对你的“生之谓性”。最重要是要了解孟子与告子两人说话的标准不一样,只有这样,你才能把古人的意思弄清楚,讲明白。你把古人的意思疏导以后,你也可以有自己的考虑,有你自己的一个很好的安排,这种讲书就有价值。这种论文可以做的。凭空乱议论,那是没有价值的。

我讲这些话是要训练你们的头脑,一方面训练你们自己的客观的理论的头脑、逻辑的头脑。另方面也要体会一个语句说出来的时候的主观状况。这两方面都要有的,要不然你不能读古典。你写一个东西,有你自己主观的受用的过程、主观的消化的过程。假如你这方面完全没有,凭空地这里一句、那里一句,都成了一些符号,一些symbol,这不行的,这个与数学不同。这个就是训练,你们要做这个训练,自己要多写,一段一段地写,写久了,你自己的头脑就连贯起来。一方面自己有一个磨练,另方面你头脑中的观念就清楚,一个一个地连贯起来。

“古之人”、“今之人”这一段是说“天爵”、“人爵”的分别。根据“天爵”、“人爵”,下一段就提出“良贵”,提出“贵于己”、“贵于人”的问题。“天爵”是贵于己,“贵于己”就是以你自己而贵,不是贵于旁人。贵于己就是良贵。这个“良”与“良知”、“良能”的“良”同样意思,就是“本有”的意思。“良贵”就是本有之贵,我自己本有的贵。宋明理学家都是这样讲。

有些人讨厌讲“本有”,他们不讲孟子的“我固有之也”。清朝的人讲孟子的时候,把“良知”、“良能”、“良贵”的“良”讲成“好”。甚么叫做“好知”、“好能”“好贵”呢?这种讲法不通嘛。清朝的焦里堂就是这一类人,你不能说焦里堂的中文不通,他是故意的,因为他要反宋明儒,戴东原也是这一类,根本没有义理训练。

继天爵之观念,孟子遂说,“欲贵者人之同心也。”大家都想贵,但是,你要知道,这个“贵”有好几种不同的贵法。你想的是怎么样的贵呢?

孟子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

孟子说,人人都有贵于己,大家不好好想一想。光想靠旁人而贵,光想靠社会的地位而贵。为甚么不退回来想一想,我不靠旁人,我靠自己,贵于己嘛。旁人给你的贵,这不是良贵。“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赵孟是晋国的权臣。他能使之成为贵的,也能使之成为贱。

诗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言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令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

《诗经?大雅》上说:“既醉以酒,既饱以德。”“既饱以德”这是甚么意思呢?就是“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人家给你好的吃,想利用你做坏事,这种饭也吃得不舒服。人有贵于己,我靠自己的贵于己而有声誉,所以不愿旁人的绫罗绸缎来装饰。这些都是做文章。《孟子?告子章句上》从开头起到这里,文章算是完了,下面几句无所谓。文章一气呵成。

孟子曰: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学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

最后这段是闲文,这都是漂亮话头。“五谷不熟不如荑稗”这是我常说的一句话,源自于孟子。谷要成其为一棵谷,假定不能成其为谷,半途而废,它连荑稗也不如。荑稗就是田野的草。这个时代的人不成个格,就是说,没有一个是成熟的。一个人不成熟,不能很好地完成你自己生命的发展。这个时代不是健康的时代。这是文化破裂的时代,所以,人不成个格。不是说这个时代的人没有聪明才智,聪明得很,都误用了。在这个文化脱节的时代,人都没有发展成熟。所以,看这个时代的人才就可以知道这个时代是否有问题。健康的时代、太平盛世,出来的才成一个格,那就是发展成熟了。

知人论世是一个了不起学问,是智慧。这个在computer里面没有的,在数学里也没有的。纯粹的科技里没有这种学问。所以,现在的人都有科技的知识,但没有智能。中国老的文化专门讲这个东西,它科技知识不够。科技知识不够也有缺点。这些东西是虚的,现在的人不注意虚的,光注意实的。但是,虚的也很重要。知人论世属于智慧(wisdom),不属于知识(knowledge)。

这个时代文化出问题。我们是在中华民族几千年文化的不自觉的熏陶之中、习惯之中生长出来的,我们的下意识总是中国人。可是我们意识中的是甚么?就是要洋化,要吸收西方的东西。大家都要洋化。所以意识中的是一套,下意识的是另一套,这两套不谐和,使人的生命横撑竖架。都是人格分裂,不统一。理性与情感得不到谐和的统一。所以,各方面不得正果。甚么时候知识分子下意识与意识层中的破裂打消了,下意识的东西与意识层的东西谐和统一了,生命得到正当发展,中华民族就有希望。这就是我们努力的方向。

前面讲到“天爵”、“人爵”的问题,“天爵”是德,“人爵”是福。所以,跟着“天爵”、“人爵”而来的就是德(virtue)与福(happiness)的问题。这两者一定有一个关系,它是一个综和命题。在现实人生中,德与福是一个综和关系,有德的不一定有福,有福也不一定有德。但这两者之间总有一个联系(connection),这个联系是甚么东西呢?用康德的词语说,就是德与福之间有一个恰当的比例、严格的配称。甚么叫做“比例”、“配称”呢?就是说,你有多少德,总当该有多少福跟着与之相配。

现实上,我有多少德不一定有多少福跟着。没有德的人、做坏事的人,也不一定没有福。有些做坏事的人,他所享的福大得很。所以在现实人生中,这两者的联系找不出来的。但按理讲,这两者当该有一个联系,假定有德而没有福跟着,人心不能安,这是可悲的人生,这太悲剧了。人生当然是悲剧,所以人要有悲感。德国人的悲感、悲剧意识很强。有时候故意造成悲剧,壮烈牺牲,这是英雄主义。英雄主义一定是悲剧意识很强,英雄很少大团圆的,大团圆就不能算英雄。中国人喜欢大团圆,所以中国人没有真正的悲剧。念文学的人觉得悲剧很高,说喜剧很浅薄。喜剧为甚么就一定浅薄嘛,悲剧也不一定就高嘛。所以,悲剧意识太强了不行,太悲壮不行这不能使人情感上得到安慰。

所以,人总向往德与福这两者之间有一个恰当的比例。有多少德就当该有多少福跟着,你没有德,就不当该有福,德减少,福也当该减少。这就是两者之间有一个恰当的比例。所以,福这个观念不能忽视。纯粹讲道德,福这个观念可以不重视。儒家第一关大体是重视这个意思,第一关的时候,福要排除开去,德要挺立起来,但这不是究竟的。第一关是扭转,使你的生命从感性中超拔。幸福是属于感性的。所以,道德是战斗、是胜利,也就是孔子所说的“克己复礼”。孔子的话典雅。说道德是斗争、是胜利,那是西方人的讲法。其实“克己复礼”就是斗争。斗争就是要打胜仗,跟谁打仗呢?当然是跟感性打仗。所以说“克己复礼”。道德的本义是如此。

所以,康德讲道德就是依照无条件命令而行,其它的都不应当在考虑之内。在道德这个范围内,福这个概念可以不考虑的。在西方,考虑福的是宗教,宗教才考虑福。为甚么呢?因为我今生不行,来生呀。所以要肯定灵魂不灭。他总想上天堂,使灵魂有一个安息。所以,福是一个宗教的观念,宗教才提到福这个观念。

福这个观念是属于感性的。但人也有感性的这一面,人不能光讲德。所以,德与福这两者合起来才是究竟。开始的时候不考虑福,那是第一关。照人生的全部讲,不能不考虑福的。“正其谊不谋其利。”只求心安理得就行了,这个是第一关。究竟地说,德与福这两者一定要有恰当的比例,这个恰当的比例就叫做“德福一致”。德与福之间不冲突,有多少德就有多少福,德越大,福越大。德少,福也减少。德与福之间有一个恰当的配称,这就是“德福一致”,这是人生的最高要求。不能停在悲剧意识那里为最高,那是一个过程中的一个阶段。作为德的第一关可以不考虑福。所以,德与福连系起来,这是最后一个要求。这就是圆满。

德福一致所成功的善就是圆善。这就是西方人所说“最高善”,这个“最高”取圆满义,德与福这两个成分都要顾及到,这就是圆满的善。这个“圆满”就是perfect的意思,这个“最高”拿完整圆满来规定。光是道德本身,依照无条件命令而行的那个“善』也叫做「最高善”,英文也叫做highestgood,那个highest good是纯粹就着德一面而说的,那是纯粹道德意义的。拉丁文summum bonum是以圆满规定,就是德与福两个成分都要照顾到,福的成分要参加进来。假定福不参加进来,尽管在德的立场就是绝对的善、最高的善,但那并不圆满。不圆满就不是究竟了义。康德就讨论这个问题。所以,在这里的“最高善”,我就翻释做“圆善”。

“圆善”之“圆”不是圆圈的意思。所以,不要译做round good。这个“圆”就是圆满的意思。就是佛教里面所谓“圆教”的意思。佛教说“圆教”也有两个意义:一个是圆满的意思,一个是圆融义、圆通义。佛教常说圆融无碍、圆通无碍。圆融、圆通是就着般若讲的,《般若经》所说的“圆”都是这个意思。圆融无碍、圆通无碍,这是般若的精神。这种圆教不是真正的圆教。这是般若作用的圆,不是天台宗所说的圆教。天台宗所说的圆教是从圆满说。

“圆满”不从般若的作用讲,而从法的存在讲。福是寄托在法之存在。所以,天台宗所说的圆教从法的存在这个地方讲,那个圆教是属于ontological。“德福一致”的圆当该属于ontological的,不是光靠般若。若只是般若的圆,只要我的心境很自在,无碍,我就是福。这不行的,这是心境,在佛教说,这个是般若智的作用。天台宗所说的圆教是存有论的,从法的存有方面说的存有论的圆。真正的圆教在这一面。般若智的圆是般若智的作用的圆。这两者要区分开。

那么,康德就讨论这个问题:怎么样在现实人生德与福不一致的情况下,我们能要求“德福一致”?现实人生中,德与福不一致,所以,德与福二者的关系是综和的,不是分析的。那么,在甚么情形之下,我们才能要求德福一致呢?“德福一致”如何才是可能的呢?这引发人的思考。这个问题在《孟子》里头没有。孟子不是哲学家,他是把基本的观念提出来,不是一步一步再往里思考这个问题,没有成一个客观问题来思考。“天爵”、“人爵”是一个德与福的问题,这两者之间如何有一个配称的关系呢?这个配称关系在现实上得不到的,那么,如何可能呢?儒家没有这个问题。而这个问题是需要考虑的,尤其是现在这个时代。西方有这个问题,康德就有考虑这个问题,他正式讨论这个问题。

尽管孔子、孟子、宋明理学家都没有讨论这个问题,但是,按照孔孟、理学家的立场,也就是按照儒家的立场,这个问题当该如何考虑呢?这个可以讨论。

依照康德的想法,要想达到德福一致,你要从两方面说,先从德这方面说,“德福一致”这个地方的德是充分的德才行。我们现实人生很少能够使我的行为完全合乎无条件的命令,这是康德哲学的看法。依照康德哲学的看法,我们的行为有时候合乎无条件的命令,也是部分地合,不是全部地合。今天合,或许明天不合。那就是说,你自己的生命本身就有缺陷,你自己本身德的成分就没有充分实现,你德的成分没有充分实现,你要求甚么福呢?所以,我想要求福,我必须先要使我的言论、行为完全合乎无条件的命令,就是说,使德能充分实现。首先使德充分实现,使德这成分站得住,你才能要求福。“德福一致”这个“德”是全德,并不是说一点点德。

那么,德的充分实现在我们现实的人生中能否做得到呢?就是说,使你的行为完全合乎道德法则(道德法则就是无条件命令),这能否做得到呢?照康德的哲学讲,这是我们做不到的。至少在我们现实的人生中做不到的。要想使德充分实现,言论行为完全合乎道德法则,一定要在无限的进程中向之而趋。一步一步向这个地方接近,但是,你永远达不到的。这是康德的看法,在儒家不一定这样看。在康德的哲学中是如此,因为我们总有感性的成分。你能担保你的感性明天不起作用吗?一起作用,你的生命就马上不能完全符合于道德法则了。

使我们的生命完全符合于道德法则,使德充分实现,我这个will就成了holy will(神圣的意志)。神圣的意志不是现实的人的意志,那是现实的人达不到的。神圣的意志是甚么意志呢?就是你的格言从来不与道德法则相冲突,永远不与道德法则相冲突,总是符合于道德法则。这是康德的主张。你的主观格言绝不会与道德法则相冲突,这就是神圣意志,这个神圣意志的境界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尧舜性之也”。但是,照康德看,我们没有神圣的意志,现实的human will不是holy will。所以,使德充分实现,这是在现实人生中达不到的,只有在无限进程中向之而趋。那么,我哪有无限的进程呢?我的现实人生也不过活一百岁。就是活一百五十岁,还是有限嘛。在我有生之年可以向之无限而趋,但这还是有限,而不是无限呀。

那么,在甚么情形下可以满足这个无限进程呢?这个时候需要一个甚么成分呢?甚么成分能满足我能在无限进程中奋斗呢?这个时候,就出来“灵魂不灭”了。我活一百岁、一百五十岁就拉倒了,死掉了就没有了。“灵魂不灭”出现才能满足这个无限。这个时候,immortality出现了,这个immortalyty就是个体灵魂(individual soul),这个soul不是我们的mortalmind。中国人不太喜欢讲这个。儒家没有这个问题。在西方,这个地方就有宗教。

这个individual soul不一定在我们人的这个形式存在,它可以寄托在另一个形式上。我今生活一百岁,这是以人的形式说,这个灵魂跟人的形式(人的这个躯体)合在一起,就是在人的形体中存在。它既可以在人的形式中存在,它也可以在另一方式中存在嘛,它自己本身是不灭的。肯定灵魂不灭,才能够说在无限进程中奋斗。无限进程没有极限(limit)呀。那就是说,假如没有灵魂不灭,你只能永远向那个极限走,你达不到那个地方。这光是说德这一面,也要如此。还要加上福呢?

要顾及到福,使德与福有一个一致的关系、恰当的配称。顾及到福,那就涉及存在的问题。光灵魂不灭不够了,还要进一步肯定上帝的存在。上帝的存在才保障德福一致。

肯定上帝存在才保障德与福有一个配称的关系。为甚么呢?因为福是依靠法的存在方面讲,法是谁创造的呢?上帝创造嘛。德是依靠我自己的努力,依照无条件命令而行,这不是上帝创造,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但一切法是上帝的创造。“法”是佛教的词语,在我们一般人说来,这个“法”就是万事万物,就是天地万物。天地万物就是存在。我也是个体存在,是有限的存在,有限的存在就是上帝创造的。所以,在存在方面讲就叫做“自然王国”,就是自然界,这是上帝创造的。法的存在就是自然,天地万物不就是自然吗?这是一个王国,这是kingdom of nature(自然王国)。

从德方面讲就是目的王国。使每一个人当一个目的看,不要当工具看。道德最后最高就是如此,按照无条件命令而行也不过是表示这个意思。所以,说到最后要“目的王国”,这就是morality(道德)。“目的王国”不是说我向一个目的而趋,那个“目的”有确定的意义,就是说,不只是把自己、把人,也把天地万物看成是一个目的,不当该看成是一个工具。每一个东西它本身就是一个目的。这叫做kingdom of end这是最高的道德。

这个kingdom of endkingdom of nature这二者能够圆满地合起来,也有德,也有福。保障这两个王国合起来,使之也有德也有福,那靠谁呢?靠上帝。所以这个时候肯定上帝存在就有意义了。在实践意义上这个“圆满的善”的概念有意义了。在知解理性上,“上帝存在”不能证明的,甚至可以说,这没有多大意义。这是康德依照基督教传统而讲的。假定依照儒家的讲法当该怎么讲呢?依照东方儒释道三教当该怎么讲呢?依照道家怎么讲呢?依照佛教怎么讲呢?这个问题大概佛教清楚一点,因为佛教有判教,有圆教的问题。就这个问题,意思很简单。但问题发展到这个地方就是最后的了,就究意了。哲学的思考一定逼迫着要达到“圆满的善”这个问题,“圆满的善”的问题就是“目的王国”与“自然王国”这两个王国的结合,到这个地方,哲学就圆满起来,哲学的思考就到此而止。

这是用心的地方,说起来很简单。这个问题孟子没有,理学家也没有。你说“德福一致”,现实上的人有德不一定有福,说起来大家都能了解。但是,假定进一步要说德与福之间要有一个联系,这个问题还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照康德的讲法,依据基督教传统,从德这一方面肯定灵魂不灭,加上福,两个王国结合起来靠上帝。这个思考也很有趣味,一步一步往前进,也不是很难了解。但是,你也不要把它只当一句话来看。也不要动不动把个上帝摆出来,动不动把上帝摆出来,那没有多大意思嘛。但祂在这个地方有意义。

所以,中国人不用“上帝”。照儒释道三教讲,不用“上帝”,但更能表义,更meaningful。以前圣贤立教,他不一定是哲学家,不一定都给你说出来,但意思都摆在这。你要想彻底了解这个问题,你得把这个“福”的观念讲清楚。“德”我们讲得很多了,《孟子?告子章句上》所分析的那些,主要的就是为了建立这个德。那么,“福”这个观念,我说是从存在方面讲,从感性方面讲。那究竟甚么是福呢?这个要看《孟子》,〈尽心篇〉有一大段文章讲这个问题。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孟子?尽心章句上》)这是三种最高的快乐。做皇帝也比不过有这三种乐,所以说“天王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这是不是人生的幸福呢?“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这种快乐是不是你的幸福呢?假定你每天晚上睡觉睡得不舒服,觉得有鬼叫门。那么,你这个人大概痛苦得很,良心不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这是不是一种快乐呢?这种快乐很难讲呀。假定你问做生意的人这些是不是快乐,那很难讲。这个是从文化上讲是一种快乐。

西方人讲happiness,而儒家从现实生活上给你指出来。严格讲,孟子所言“三乐”都属于happiness。既然是幸福,那就不可必得。那是“得之有命”。你是不是英才,这也有命。他是英才,你能不能得而教育之呢?也不一定能得到。不要说教育,就是佛渡众生也要有缘。虽说佛法无边,你以为说渡就渡吗?你没有缘的时候,佛也不能渡你。所以,你能得一个英才而教育之,能得一个众生而渡之,这也是一个幸福。在现实上,这也有这个“福”的问题。你不能说你自己成佛就行了,你自己成佛就完了,你是小乘,你不是大乘。大乘一定要渡众生。你能不能渡众生呢?你要有缘,他也要有缘。所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这句话是幸福问题。

“三乐”都属于幸福问题。既然属于幸福问题,那就不是我所可以掌握的,就有命。在儒家,这就说命。那么在基督教,这就是上帝的事情,上帝最清楚。用philosophical term,这是属于存在方面的事情。“父母俱存,兄弟无故。”这个谁能担保呢?再往下看,甚么叫做乐。

孟子曰: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孟子?尽心章句上》)

人人都喜欢有大量土地,有许多的群众为你所指挥,满足你的权力欲。君子都希望这个,盼望这个。但是,“所乐不存焉”这不一定就是快乐。故孟子曰:“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这里“所欲”与“所乐”分两层,有所不同的。但都是康德所说从对象方面所期望的。

“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就是王天下,领导世界。这也不容易。君子以此为乐,但是,所性不在此。头一句说,君子欲望这个东西,但所乐不在此。光是“广土众民”并不属于乐,并没有使人快乐之处。你能“定四海之民”才能快乐,才在道德上价值高一点。“所欲”与“所乐”当然有差别,这是质的差别,不是种类的不同。“所欲”、“所乐”都属于幸福方面的。“所性”是属于德的。“所性”与“所欲”、“所乐”是种类的不同、根本的不同。

甚么叫做“君子所性”呢?“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晬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这就是君子所性。所以,“君子所性”属于德的问题。“所欲”、“所乐”是福的问题。“所乐”之中最高的是“三乐”,“三乐”还是属于福的问题。这些文献都很重要,可以套在一起来了解。《孟子?尽心章句上》还有几段很重要。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孟子?尽心章句上》)

开头说“所以立命”,“莫非命也”,提出“命”的观念。接着说,“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甚么叫做“求在我者也”呢?这一段说的甚么呢?这是说“德”。德是我可以掌握的。这就是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孔子这句话是孟子说“求则得之”的依据。

你求就得到,这是求之在我。要是求之在外,你求不一定得到的。“求之在我”当然属于德嘛,这属于良贵。“仁义忠信,乐善不倦。”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我要是希望仁,仁就在。仁是内在的嘛,是我自己可以掌握的。你不可以说,我欲富贵,富贵就可以得到。这话不能讲,这是求之在外。“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这个就属于命,也就是属于幸福。幸福就是求之在外。富贵是幸福的一个简单称呼,幸福多得很呀。

你求“所欲”、“所乐”,求“三乐”,生死有命,富贵由天。这个你不能说一求就能得到。并不是说这些不可以求,但要“求之有道。”得不得有命,求也不一定得。这是“求在外者也。”

这里有几个基本观念,你先把这些分开,你才能知道德与福的不同。这种思想是儒家的思想,康德有一些话与这相通。康德说,甚么东西是我所能掌握的?凡是我所能掌握的都可以解答。康德也指出甚么是我所不能掌握的,《纯粹理性之批判》有一章讲二律背反,就是专门讲这个问题。

经验知识是不能尽的,没有一个人能说都经验到。那些背反就是纯粹理性所发出来的那些虚妄,那是可以解答的。不但可以解答,而且必须解答。那个解答是有一定的。但是,经验知识、经验科学里有一些问题是我们不能解答的,没有说我都能解答。因为它靠外。二律背反为甚么我们都能解答呢?因为那都是我自己的理性造作出来的,解铃还得系铃人。这个地方有必然的解答。

康德这个人了不起。他说那些东西我们能够有必然的解答呢?就是数学、道德。经验科学、经验知识不行呀。上帝也不行,上帝是我们的理性不能够证明的。这些都是孟子所说的“求在外者也。”这都清楚得很。这些哲学思考你们都当该懂才行。这些都了解了,你就可以明白“圆满的善”。

下一次我们正式讲《孟子?尽心篇》。这些是关涉到“德福一致”的一些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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