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琦 生于甲辰龙年(西元1964年),性格散淡不拘。长于闽东海滨,固有山野之气。十六岁学于厦门大学,历四年如再造。三十载游走讲台,《与学生书》在前,《眼行心读》为继,《道亦有道》相随。以一介布衣,忝为厦门大学教授十又三年,恰是《白丁华服》。 【编者按】 李琦教授是小编的授业恩师(之一,嘿嘿),编辑他的美文,小编幸甚至哉。遥记得2007年初夏,小编第一次旁听李琦老师的授课,李老师便带来了福鼎白茶“绿雪芽”与一众同学分享,可惜小编愚笨至极,未能领悟到其中暗含的“茶缘”如何关联着“法商”的命题(何家弘教授语)。今日复观美文,或可领悟一二:茶自然须热饮,法治也应活络起来;一杯凉茶难合待客之道,法停留在纸面上,也非长久之计。 宜宾识茶乃天一 ▌宜宾今日以酒城闻名。这座古称戎州的城市,也留下了和酒有关的诸多古迹。这一端,算是“人文”。自天府之地施施然而来的岷江在接纳大渡河后,与由云贵高原奔腾、咆哮前来的金沙江,于此汇合,始为长江。宜宾就又有了“千里长江第一城”之美称,很有股傲视众城的气度。古戎州即坐落在两江夹成的一处略呈三角形的地带,依山面江。这一端,自然是“地理”了。那一趟顺道拐了去,便是冲着宜宾的人文与地理的。 ▌那天入夜后从自贡抵达宜宾,以为下榻“酒都宾馆”该是最适合的,这一趟本存着“访酒”的心思的。很意外的是,酒都宾馆临近古戎州城的东门,几百米后就到了今日尚留存的城门和一段城墙。我便急匆匆往城门而去,略做逗留即出了城门。果然,出了城门便是岷江边。第二天一早,我冒雨顺江边向东走,不多久就走到了金沙江畔。正是在这里,两江相拥,相携东去。我雨中静立,注目着独特的水景,壮阔、激荡,既遥想滔滔大江奔海流,也神思雪域高原冰雪融。思、想间,袭身的雨水像是提醒我,不妨去寻寻古戎州城的旧迹。我于是在金沙江边的一段城墙内侧,终于找到了一条几百年前留下来的老巷子,勉强算是得识戎州城中旧时景,略慰好古之心。 ▌话说头一晚我是很快就从东城门折回的。酒都宾馆边上,有五粮液的专卖店,本合我“访酒”的心思的,入门即出,只因眼见奢华的包装和高昂的售价,把这“访酒”的念头消了。宾馆左近,有一家茶店,我照例入内。姑娘们美丽、热情,看过店中所售各式茶叶后,我便得了她们招呼,坐下品饮。我选了一款名唤“叙府龙芽”的绿茶。这是宜宾本地所产,记得是叙永县里所出。这茶属于酒香巷深的,与同为蜀地所出而声名极盛的峨眉竹叶青以及鄂西的恩施贡芽、浙西的开化龙顶并无多大差别。这一盏茶,饮来虽无特别之处,可是姑娘端坐相沏,却令我另开眼界。姑娘用的是通常的盖碗,从碗中滤出茶来,再倒入小杯。这也寻常。我意外的是她注水。她一边煮水,一边沏茶。注水入茶碗时,她将手高举过头顶,略倾了盛着从水壶倒出的开水的玻璃杯,水成一线,细线;在水将入茶碗时,她左手持碗盖,以其内侧接着了下落的水线,这一接就缓了下冲的水势,顺着滑入碗中;碗中茶芽,轻轻飘动,不疾不徐。我看着,不免纳闷。这个场景,并不需要她特意表演茶道的;持壶过顶,不仅费力,而且危险,容易烫伤;偏又多了一举,用碗盖接水入内。喝着茶,我便出口相问,何以如此注水。她随口作答,我瞬间明白。我原本自己猜测,高举水杯,水成一线,令茶叶碗中飘动,实在可成一幅画面,很有美感的。不曾想,她这般沏茶,于审美意趣外,竟还含了茶饮中的德性的一面。姑娘随口所答,很简略。“这样不伤茶”。是的,是的。她使水去了冲势,滑落碗中,这水就不是直击茶叶了。滑入的开水,带入柔和的动感,带动茶叶飘动,却不是翻滚着。那饱满、完整、翠绿的茶芽,若是将开水直直冲去,它固然无语、不言,可是,饮茶之人,如何算得将一腔恭敬、仁爱之心也相赠于这天地所育的精灵呢?以之唇润、鼻熏之时,如何能渐渐入了心怡、神宁之境呢? 叙府龙芽 (图片来自网络) ▌我在由蒙顶所识茶之宗教一面外,这个夜幕中为我沏茶的姑娘,无意中助我得悟茶的伦理一面。这一家门面并不显眼的茶店,还另添了我对茶的理解。这一家店,属于云贵高原的一家茶叶公司,叫天一堂。从姑娘口中知道这个名字时,我不禁称绝。 ▌前人以天一冠于藏书之所,成就了一座极富文化气息的藏书楼,天一阁。甬江之畔,范氏欲借“天一生水”,得免所藏卷辑火灾灭顶,用心良苦。这恰如藏《四库全书》的七阁,皆以文带水,名为文渊阁、文津阁等等。可是,自来水火无情,于卷辑亦然。烈火侵纸与洪水浸书,何者惨、何者悲?有时思及于此,总觉得天一阁、文渊阁的,不仅透了些无奈,多少也含了些荒诞。可是这一回遇上的“水”,绝无荒诞,颇含奥义。 ▌这“天一”,读来已具音韵上的美。相冠以制茶、易茶为营生的机构,可含有茶为“天遗”、可做“天逸”之深意,端的奥妙无穷。说回“天一生水”,却又最是契合茶之意趣的。我在叙府龙芽的碧色圆润中,就着她透出的浓浓的泥土气息,于茶与水的关系,想了个通透。茶为树叶,她的“一生”,完整的生命周期,各个生命阶段的特定形态,正是以一叶之微而尽显水之于万物的生养之德。 ▌陆羽在《茶经》中言“南方有嘉木”,即北国无茶叶。地理因素上说是和降水有关的。蒙顶宜茶,即是降水丰沛,古人竟以为此地“天漏一逢”之故。算得以远古神话,相释茶叶赖雨水滋润土地,借着湿润汲取大地灵气,灌注于一叶、一芽。茶叶制作的第一道工序是从茶树上采摘茶青,然后以不同的方式务必使之脱去水分,茶叶乃得韵味、方可存放。茶叶脱水,尽其干、枯;日常保存,也要阴凉、干燥。待得品饮之时,煮水、沏泡。看这沏、泡二字,也都带了水的。水质不同,茶味迥异;不同之茶,水温相异;茶性有别,沏泡有异。总之,用水不同,或尽显茶之妙趣,或成暴殄天物之举。 ▌想到此处,遂拣了十二字来,尽示茶、水间之既微且妙: 得水而生,去水则枯,入水即活。 此所以“天一乃茶”。 ▌原初计划的行程,是从“长江第一城”的宜宾走水道,顺江去到泸州,再从泸州去重庆。多方求证,终于确实宜宾至泸州的水路客运已经停了。这逼得我不得不从高速径往重庆,无奈中遗憾不已。幸得,偶遇天一堂,由“水中乾坤”所来生命感受,淡去了甚至弥补了不能再一次、另一处舟行长江的遗憾。 这一趟,也是随遇而安。 ▌安于茶。 古来蒙顶茶行天 ▌昔人有言,“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这话有两解,一是蒙顶茶可比江中水,二是取扬子江中水沏蒙顶山上茶最为得当。这两解,都含有赞许、推崇蒙山茶的意思,我更以为是将蒙顶山之茶所蕴含人类精神与扬子江心水所显示天地造化相提并论。据称,“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原为元代李德载一首小曲中的两句,“蒙山顶上春光早,扬子江心水味高”,倒是更显雅致、高妙。所言“江心水”,指的是位于江苏镇江金山的中泠泉。今人看中泠泉,已不在“江心”而在江岸上了。我偶然得知,扬州-镇江之间的长江段,江岸是“动态”的。北岸若是崩塌,南岸即淤积;反之,北岸淤积,南岸便崩塌。南北岸淤、塌轮替,“此消彼长”。中泠泉从江中“上岸”,也许因由在此?中泠泉于张又新《煎茶水记》中列为“天下第一泉”。后人流传中把“江心水”变成了“江中水”。这么把蒙顶茶比之于“天下第一泉”,岂非该把蒙顶茶当作“天下第一茶”? ▌我初见此对联,不无惊异;疑其无端夸大时又不免好奇,为何这蒙山之茶可得如此美言,能获这般评鉴?那年我即将平生第一次入川,由此得了机会,可以工作之余川中有所游历。筹划走读路线时查询了相关资讯。我决意放弃极富盛名的九寨、黄龙,也对峨眉殊少兴趣。最吸引我的,是另两座山。其一为号称“蜀山之王”的贡嘎山。此山论绝对高度(海拔)自难望珠峰项背,可是换个说法却是可以越过珠峰而为世界第一峰。贡嘎山的相对高度,从山脚到山顶,无疑是众山之王而不独“蜀山之王”了。我计划到贡嘎山下的海螺沟。从成都前去,还可以沿川藏公路(318国道)翻越二郎山,得识大渡河及其上著名的泸定铁索桥。这样的行程,对我就极具诱惑了。不过,这个计划失了地利。那天遇到泥石流,海螺沟封了,去不了。海螺沟到不了,贡嘎山只远眺,我倒也不以为多大的遗憾。从泸定走完铁索桥后沿318国道返回,在雅安停下来,为的是这一趟行程中另一座吸引我的山,蒙顶山。若说去贡嘎山是为了体验天宇下的壮美,拜谒蒙顶山则是为了品识大地上的神韵。 ▌旧称沫水的青衣江,在注入古名若水的大渡河之前,孕育了一座城市,雅安。这前西康省会,名字已够雅了,却还另携了三雅。其中之一是雅雨,说的是雅安的雨,虽然年降雨量大,却是绵柔温婉的,既非狂风相伴直侵身的暴雨,也非惹人惆怅徒添乱的淫雨。雅安是得了山水厚爱的。青衣做玉带,蒙山来熏染。那日,我出雅安城十来公里,就到了蒙顶山。半山腰,弃车拾阶,走上了一道不无陡峭的“天梯”。“天梯”上且行且驻,四顾,漫山遍野都是茶园,还不时可见“皇茶”字样,倒也相合脚下石阶上岁月的痕迹。攀上“天梯”,到了一处山门。我知道,这下我真正是“热身”完毕,蒙顶山和蒙顶茶的精微、奥义正向我徐徐铺陈开来。 ▌这一处山门,带着围墙的,在绿树浓荫的掩映中。门和墙都是红色的,迎面而来独特的气韵。门楣上书“蒙顶”二字,字的颜色,竟然是绿色的。想来是有心之人,特意所为。门上悬挂一联,正是“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这山门,既是入蒙顶山主峰上清峰的通道,也是天盖寺的寺门。所谓天盖,乃“漏天之盖”的意思。在本地所流传的神话中,雅安一带之所以多雨,是因女娲补天时因缘际会的,竟然没有补全,而是漏了一逢,使得“天漏一逢”,故而多雨。山门内侧顶上便有“漏天之盖”四字存留。说来这天盖寺,便是补女娲补天所遗漏之逢,却是气概不凡了。天下寺庙,算是祈盼通天的,大概也独此一处,是“补天”的。天盖寺又另有独特处。寺的主殿,是“茶神殿”。这三字,端的飘逸。茶神殿供的是“灵应甘露普慧妙济菩萨”,吴理真。 四川雅安蒙顶山 (图片来自网络) ▌茶之起源,或有一说,与神农有关。大抵,神农氏教稼穑、启农耕,尝百草、泽生民,后人在好奇于“出门七件事”之一的茶何所来时,不免就以神农为由来了。也另有说法,流行于雅安一带,说的是西汉吴理真于蒙顶山驯化茶树。现在蒙山顶上,尚有传为吴理真手植的茶树七棵,通称为“七株仙”。清代《名山县志》记载,这七株茶树“二千年不枯不长,其茶叶细而长,味甘而清,色黄而碧”。吴理真种茶时汲水的井,为“古蒙泉”,名雅得很,又叫甘露井,也在。吴理真结庐蒙山之顶,后人于原址辟出石室永为纪念,也不妨说是颇显仙气的地方了。宋代,有诗云“蜀土茶称圣,蒙山味独珍”,也有“若教陆羽持公论,应是人间第一茶”之言。今人中有那谨严、审察之士,力辨蒙顶茶史,以为吴理真实为宋人造神所来。这天盖寺,遂成了供奉“茶神”吴理真的庙宇。这一端,似乎便诱人去思索,“出门七件事”的日用常行中的茶,或许有其神性的成分,可为通天之媒介。 ▌唐时起,蒙顶山的茶作为贡品,为皇家祭祀所用,一直沿袭至清末,历经一千二百多年而不间断。传为吴理真所植的“七株仙”,以石栏围绕,正面双扇石门,朱漆红门,两侧有石刻“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横额为“皇茶园”。每年春时采“七株仙”上茶叶,天子祭天及祭太庙所专用,称正贡。皇帝享用的为副贡,不在皇茶园而是在蒙顶五峰间采撷。天子祭祀所用正贡,由十二个僧人采摘,合一年为十二个月;每个僧人采三十个芽头,共三百六十个,合中国历法一年之三百六十天。相传,唐宋时是蒙山茶极盛时期,山上寺多僧众。蒙山茶从茶园管理、茶叶采制、品质检验,在诸寺庙间有明确分工。今日颇流行“禅茶一味”之说,讲的乃是茶可助凡人修行。千多年前的蒙山,茶早已为通天之媒介、娱神之所托。 ▌出天盖寺后门,向山上走片刻,便可到皇茶园。皇茶园左侧,规整的石砌小径,清幽之极,可通达山顶石室。皇茶园之前,是“古蒙泉”。尚未走到“古蒙泉”,先要通过一石牌坊。牌坊为三开门布局,向来称“阴阳石牌坊”。牌坊右门上方为双狮戏球浮雕,常年为干;左门上方的双凤朝阳浮雕和中门上方的龙凤呈祥浮雕,常年为湿。牌坊前有一石屏风,屏风正面浮雕为麒麟,头顶辽阔云天、足踏翻滚海水,一年四季身干足湿,晴雨皆然。石牌坊与石屏风俱为干、湿共存而成阴、阳并立,一直是蒙顶山的一大奇观。莫非前人是以此喻蒙顶茶,其形干湿并存、其神阴阳调和?牌坊正面横额为“西来法沬”、“一瓢甘露”和“蒙露聚龙”,背面横额分别为“梵演弥陀”、“不二禅宗”和“三乘普度”,石屏风背面是仿唐代道士袁天罡的阴阳图。这一组建于明天启年间的牌坊与屏风,融合了儒、释、道三教的气韵,该是前人将蒙顶茶之精微,金石以刊刻,昭昭然彰显于天地间,以为隽永、恒在。 ▌返回时,再由“天梯”下行。这下方识得,这一道石阶,何以堪称“天梯”。这二字,正合了“蒙顶茶行天”之奥义,直似将蒙顶茶作了“天梯”。 感谢作者授权转载本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