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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水阔海上风:百年孤独说魏源|魏源|海国图志

 文苑书店66 2016-01-15

 

魏源故居

(一)

沙洲回碧水,朗月照金潭。

此刻,就像一树桂花,或一株秋草,立于故居的庭前。楹联的对仗里,悄然铺开江南的风水。沙洲,是停泊的清冷;碧水,是流动的温情。

怎么也回不到魏源的岁月,他的样子,只能在历史的书页间勾勒。胡须,长袍,布鞋……实在无法想像,这么个素朴的邻家老头儿,竟是近代中国历史上“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

所有的凭吊皆付与这片土地。这里是魏源之“源”。

幼年求学于斯,青年成婚于此。26岁迁居江苏之前,南来北往的背影,母亲都站在这树下看着。象山若扑,狮山如奔的传说亦如当年,这霜冷金潭的村落亦如当年。只是,他们提供不了时间的证言。那么,这阶沿的石头,是不是还记得他童年的沉默?那窗外的桂花与腊梅,是不是还想得起他少年的书声?这墙边的竹,屋角的猫,灶膛里的炊烟,远山上的流云,是不是还存留与他对望的某个瞬间?

为晚清黄昏打开了天窗的《海国图志》,其作者,竟然出自这幽僻的山间。这到底是历史埋下的时空伏笔,还是上天写下的山高水深的寓言?

魏源,字“默深”。莫非,“默深”正是“山”之内蕴,而“源”才是那“海”的风姿?

魏源像

(二)

这一屋子的时光,开启于公元1794年。

那是魏源来到人间的纪念。

那是怎样的人间呢?且说一个细节。就在他出生的前一年,有一行洋人自天津港登陆。那是远道而来的访问团,领团者曰马戛尔尼。

大使团此行,旨在通过和平协商,令清政府取消种种贸易限制与禁令,以打开中国门户。天体运行仪、地球仪、挂钟以及由西方工业文明所孕育的蒸汽机、棉纺机、织布机,甚至还有船只与连发枪,它们,都曾是为大使们行前给乾隆帝及其朝迁所准备的见面礼。

然而,令马戛尔尼一行深深震惊的是,这个庞大帝国居然对世界文明全然不知。在朝廷文人那里,他们关心的是晋见皇上时当如何跪拜。所有见证文明的机器,无非是“奇器淫巧”,而他们这群大使不过是远道而来的“贡使”,他们所在的国度,亦非外交关系中的文明国家,而是中华化外之“海夷”。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当时的《大清一统志》里,居然还查不到英吉利。

1794年1月,马戛尔尼自广州打道回府。从此,西方人关于中国文明的“想象”几乎被完全颠覆。大使们的笔记里这样写着:“清政府好比一艘破烂不堪的头等战舰”“她胜过邻船的地方,只在她的体积和外表”;那是神权专制之下的一片“雄伟的废墟”,“任何进步在那里都无法实现”。

然而,马戛尔尼无从料到,就在他启程回国之后,就在这个帝国的南部山间,一个新生命悄然降临。几十年之看,这个小生命成了帝国黄昏里最睿智的那双眼睛、最开放的那种胸襟。

(三)

故居的堂屋里,与魏源列祖列宗供奉在一起的,还有一块匾。上书“邵邑醇良”。此系当年的邵阳知县所赠。魏家祖业殷实,家风乐善好施。日后成了朝廷重臣的安化人陶澍,当初家贫问学时就曾受到过魏源先祖的支助。

魏源出生时,母亲才19岁。当时,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巨笔与金色花。这似乎是魏源人生的神秘引言。六岁时,魏源的父亲赴任江苏。好在他的伯父诗文俱精,一度求学于岳麓书院,并与山长罗典为忘年交。因伯父为家塾延访名师,魏源的童年沐浴于经典的辉光之中。

太多的夜晚,这屋子里是豆秸燃烧的光亮与温热,是母绩子读的温馨画面。

从此,老屋阁楼的窗前,看得见这个孤独而沉静的少年。他因几日不下楼,甚至引得院中犬吠。母亲“悯其过勤,每夜定,灭灯令卧”。

14岁那年,魏源随父亲远赴江苏。他第一次看见了大海。从此,形胜、海防、夷情、盐课、军饷、兵制等一切经纶实务,为这个山村少年打开了经典之外的另一重世界。

那是一个面朝大海的世界。

第二年,魏源回乡参加童试,县试、府试与院试,连过三关,一举进入邵阳县学。县试时,县令指着茶碗上的太极图,曰:“杯中含太极”,怀揣两个麦饼的魏源当即朗声对曰:“腹内孕乾坤”。

乾坤者,天地也。好学深思的魏源,他的天地,在书里,在路上,在远方。

15岁的少年,正是初三孩子的年纪。他就这样由县城而省城,由省城而皇城,渐行渐远。

他的身后,科举之路,如山道弯弯。

(四)

在人们的意念里,魏源或许是那个时代里最“洋气”的人吧?

不。他不曾远渡重洋,更无欧风美雨的洗礼。相反,一粒传统文化的种子,很早很早,就植入到他的内心。

那几乎是一种时代宿命。以八股取士搏取功名,以经典学问涵养思想,生活就像这老屋门前的山水,它的流域,注定很传统,很中国。

在县城邵阳,十五六岁的魏源,一度醉心于理学与中国历史。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朱熹、陆九渊、王阳明……每一个名字,每一行文字,皆如一束光照,洞开生命的茫然。

就在一县之隅,李宗瀚、徐松、汤金钊,前后三任湖南学政,无一不知晓邵阳魏源之名。他们如此惜才,以致于十几岁的魏源一直与三任学政之间,结下师生之谊,相慰一生。19岁那年,魏源被湖南学政选为拨贡,进京赶考。是年夏天,他从邵阳来到长沙,入读岳麓书院。山幽水清,庭院深深。山长袁名曜,一再告诫诸生:“士先识器而后文艺。”魏源此时正精研《近思录》,并朝夕与诸生诗文酬答,寄情于山水之间。

在这里,魏源的孤独赋予了“慎独”,赋予了“天问”,也赋予了麓山上的古树与云间的星月。于他而言,由县城而省城,远非地理的开阔,更是历史的深潜。

通经致用、实事求是,从此成了这个年轻士子的风骨。这风骨,如故园的风物、饮食与乡音,深深烙入了他的生命。

(五)

21岁,魏源进京。他的心,依然沉浸于古老的经典。

此时,陶澍为官朝中。凭他引荐,加之与座师汤金钊、李宗瀚的重逢,年轻的魏源很快就融入京城的学术的中心,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从胡承珙先生,问汉儒之学;从姚敬塘先生,问宋儒之学;从刘逢禄先生,治公羊之学。至于古文辞,则与董桂敷、龚自珍相与切磋……

长安车马地,花落不知春。北漂的魏源,“数月不易衣,屡旬不剃发”,整日蓬头垢面,目不窥园。正是此时,转益多师的魏源,开始登堂入室,打下了一生治学的根基。

只是魏源可能不会料到,他的身后,人们记得的,并非这些学问,而是那一束冲决时代昏暗的思想光源。

想当年,还是一个17岁的青年时,魏源就于县学撰写了《孔子年表》《孟子年表》。几十年间,他一生沉醉于经学考据,孜孜以求。

22岁,写成《大学古本章句疏证》,后来整理成《大学古本发微》;29岁,完成《诗古微》二卷本,38岁时再将之扩充至20卷本; 37岁写作《诗比兴笺》,61岁时又再度整理; 62岁,整理《书古微》12卷。此外,还有《曾子发微》《公羊春秋发微》《易象微》……

诗、书、礼、易、春秋。每一种列为“五经”的经书,都有魏源的阐幽发微。每一本著述,都是他的一段光阴,一程心路。在邵阳,在长沙,在京城,在南京,在苏州,在杭州,在高邮,客居友人家中,开馆授徒之隙,幕府佐政之余,魏源的生命与时光大多在这些文字里。

《圣武记》

《元史新编》

相较于名重天下的《海国图志》,如今,这些著述早已被岁月尘封,鲜有人知道它们的存在。我想,如果没有《海国图志》,如果没有那些经世致用的文字,如果没有《圣武记》《元史新编》等充满真知灼见的史学著述,甚至,如果没有《默觚》那样的思想随笔,仅凭这此经学的疏笺,魏源,充其量只是一个“果壳”里的学者,一个为经典作注的文人。他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更不会成为一个思想家。

魏源终身未离经典与儒学。那是他个人的学问志趣,亦是科场的功利驱使,更是一个时代的学风所尚。

魏源所处的时代,整个社会的智识阶层,处于极度控制之下,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成为奢侈。万马齐喑的学者们,只能埋于故纸堆,以汉儒经注为宗,崇尚考据训诂。魏源的治经方式,正是“乾嘉学派”从多学者无可选择的思想命运,亦是无法超越的时代“天花板”。

魏源一生写诗,他的思想与情怀、忧患与欢乐都在那平平仄仄的格律里。多年之后,人们才知道,在英国,有一个长魏源两岁的诗人。他,就是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魏源撰写《大学古本章句疏证》,以科举得中副贡生的那一年,雪莱进入了牛津大学,并完成了他名垂后世的《西风颂》。也是在魏源完成《诗古微》的那一年,远在德国的格林兄弟,出版了他们轰动后世的童话集。而德国诗人海涅,正从哥廷根大学毕业,取得了博士学位。    

那些,都是“海国”那边的事。

(六)

魏源的济世之才,不得不一再诉诸幕僚佐政。

32岁的魏源来到南京,成为江苏布政使贺长龄的幕僚。

贺长龄像

此时,他所看到的不再只是经典里的注疏,而是诸如吏政、户政、礼政、兵政、刑政、工等一个个具体而实在的“为政”命题。

他感觉,在经典考据的书斋之外,更真切的中国版图上,铺展着理财、赋役、屯垦、仓储、漕运、盐课、钱币等一切经纶事务。

公元1826年,由他主编的《皇朝经世文编》完成,收录作者702名。与谈玄论道不同,这里全是些经时济世的思想与文字。

在一个虚文澡饰、唯唯诺诺的士人语境里,魏源着力凸显的“经世”二字,与其说一种是打破惯习的担当,不如说是一种直面现实的勇敢。

贺府编书,仅仅是行动的起点。

魏源的思想里,近则水利,交通,商贸,农事,远则政治,经济,军事、外交。

水与大海,似乎是魏源此生的宿命。

公元1825年,江苏漕粮议行海运,32岁,魏源作《筹漕篇上》,次年,江南试行海运成功,他又作《道光丙戌海运记》;39岁,他佐两江总督陶澍,实行盐政改革,于淮北实行票盐制改革,官商民均得利,成效极为显著。40岁那年,魏源曾作《湖广水利论》,呼吁:“欲兴水利,先除水弊。除弊如何?曰:除其夺水夺利之人而已。”五十多岁,他最后一次北上应试时,考察畿辅水利,撰成《畿辅河渠议》,直指直隶水患之大要,提出“治黄河小异而大同”的主张。

真正称得上惊天裂岸的“大海”之音的,还来自于魏源的传世之作《海国图志》。

公元1841年6月,两江总督林则徐因鸦片战事而蒙冤革职,充军伊犁。其时,林从杭州出发,拟北上西安,西行出关。行至江苏镇江之时,巧遇魏源。忧时伤世,万语千言,均化作了杯里的愁肠与月色。

他们,彻夜长谈。

惜别之际,林则徐郑重将自己于广州主持翻译的《四洲志》手稿,全部交付给魏源,嘱他进一步研悉外国资料,编撰《海国图志》。

《四洲志》

《四洲志》乃欧罗巴人原著,计有八万多字。魏源于次年7月开始,历时五个月,完成了《海国图志》50卷并撰叙。较之原著,魏源远收近取,博采古今中外,将原著扩展延伸至50多万字。

此间,魏源广收各类中国史志与类书,明、清以来的华人岛志与海外见闻录,外国著作,近日夷图、夷语,以及时人关于海事的一些论述。更重要的是,《海国图志》里收有魏源的个人著述。那篇体现他军事、海防、外交思想的《筹海篇》,历史著作《圣武记》里的部分章节,及其他相关的文字,皆悉数收于书中。

这是一本真正看见“世界”的奇书。那里不仅看得见海外各国的历史、地理、政治、经济、军事、宗教、民俗。更重要的是,人们从这里可以看见那个世界文明的火种。

 “调夷之仇国以攻夷,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有用之物,即奇器而非淫巧。”“听互市各国以款夷,持鸦片初约以通市。”

《筹海篇》里的这些文字,每一句都如电光石火,惊世而骇俗。

当时的“世”与“俗”是怎么的呢?

林则徐将《四洲志》托付给魏源的那一年,被朝廷派往广州指挥战争的参赞大臣叫杨芳。当他目睹英军大炮如此威猛又如此准确之后,认定此中必有“邪教妖术”。而破邪之法,在于污秽。他到广州之后,便遍收妇人马桶、溺器,于船头烧纸、扎草人,试图以迷信破敌。坚船利舰之下,那是何等的荒唐而可笑的一幕啊。然而,这就是那个视“海国”为“夷敌”的“天朝”视野。一介朝廷重臣尚且若此,民众对于“海夷”的认知,对于“世界”的感觉,更是可想而知。

越是想起这些,我们越是意识到魏源的价值。

同在一个弥漫着迂腐和僵化,愚昧与窒息的时代,魏源却从那大海的潮声里听见了世界的心跳,听见了文明的声音。

“师夷长技以制夷”。夷敌犯海,失地培款。普遍的心态可能是,斥夷愈盛,申夷愈烈,愈显爱国与忠君,亦方能“长已之志,灭敌之威”。而魏源的目光,却越过智识未开的众生,他看见了问题症结。由“敌夷”到“师夷”,这样的句子,需要何等气魄才能喊出啊。

不要以为,他只看见了战争,看见了胜败。他的思想里有着太多现代精神的启蒙。那里有列国关系的外交思想,有面向科学的知识视野,亦有开放贸易的商业精神。

不要以为,他只看见了军事,看见了技术。他看见的是整个文明世界的国计民生。

听听魏源的声音吧。“今西洋器械,借风力、水力、火力,夺造化,通神明,无非竭耳目心思之力,以前民用”。

《海国图志》50卷刊行十年之后,魏源于广州、香港亲购地图册,将《海国图志》修订整理成100卷。

至此,这个一生只做到知县的湖南人,这个于晚清官场籍籍无名的湖南人,他的思想与识见远远超出了他的位置,更超过了整整一个时代。

只是,只是他的时代并没有给他以一声应有的呼应。

《海国图志》刊行之后,并没有唤醒一个帝国麻木的灵魂。倒是它漂洋过海到了东邻日本之后,悄然开启了日本“明治维新”的思想图景。

《海国图志》

(七)

魏源从小深爱中国历史。

绝意科场之后,他于苏州买下一栋别墅,闲居读书治史。那年他44岁。在那里,魏源以文字为武,开始编辑《明代食马二政录》,计78卷,分食政与兵政两类。

五年之后,近天命之年的魏源又开始撰著另一部历史著述:《圣武记》。

此书叙述了清朝历代武功,深刻总结了鸦片战争的失败教训,此中有魏源对于练兵之方、整军之策、筹响之法、应敌之略等方面太多独到的见地。这些见地,同时见诸《海国图志》。

日本开国论者佐久间象山读到《圣武记》,叹曰:“余与魏氏生异域,不相识姓名,感时著言,同在是岁,而其所见亦有暗合者,一何奇也。真可谓海外同志矣!”

公元1846年,《圣武记》第三次重订时,收入另一历史著作,名曰《夷艘寇海记》。此著为魏源亲身参赞军务,披露鸦片战争内幕的一部战争信史,文字犀利,充满了对当朝圣上的不敬与指责。

60岁时候,被革职的魏源,依然还在静心纂录《元史新篇》。

莫非,在他的思想里,世界是汹涌的“海”,而历史则是那照亮现实的“千古一月”吧?


   (八)

科举,是魏源一生的伤痛。

26岁与28岁,新婚不久的他,两上京城,得中副贡生。唯29岁那年,一举成中“南元”而赢得声名。可是,从那以后,33岁、36岁、39岁,42岁,每三年一届,他应试京城,每一回,都怅然而归。

直至52岁,已做了爷爷的魏源方在补行殿试中,赐同进士出身,以知州用,分发江苏。

一县知州,乃魏源此生的最高官职。历史,依然记住了他心怀社稷民生的故事。

那是公元1849年,魏源为扬州府兴化县事。

兴化,地势低洼,紧挨高邮、洪泽二湖。每至秋天水涨之时,堤溃之险亦如悬剑,故湖堤设有泄洪之坝。可是,因地方官场腐败,河堤失修,便经常启坝放水,导致下河农户常年灾害。魏源到任时,河官正欲启坝放水。魏源迅速组织农民与士兵昼夜筑堤,又星夜奔赴总督府击鼓禀报。不料,此时西风大作,暴雨倾盆,两昼夜不息。眼看高邮湖就要决口。魏源冒着风雨,伏在长堤上痛哭。巨浪一次将其卷起,魏源的双眼更是被风雨打得赤肿如桃。与他同跪风雨中的高邮士民,多达十余万人。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一年,下河农户的早稻终获丰收。人们将那一年的稻子,叫作“魏公稻”。

(九)

魏源出任高邮知州时,已是58岁的老者。

两年之后,太平军攻下扬州,高邮戒严。此间,总督杨以增奏劾魏源,言其“玩视军务”,魏源旋被革职。

魏源最后的日子,注定是一种刻骨的寂寞与孤独。

其时,天下一点都不太平。而心归佛祖的魏源,只像一片孤独的秋叶,飘零于高邮、苏州与杭州。

1856年,在杭州城外的一个小小的僧舍,魏源寂然辞世。

一个思想家的灵魂,由湖南的山里升起,飘过64年的忧患沉浮,最终安歇于佛陀的慈悲。

作者系著名作家、教育学博士 黄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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