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到家,我就给高维希打了电话,问他知不知道城郊的河中洞穴和“五月花”的关系,高维希说他没有听过,不过可以帮我去问问朋友。 第二天去学校,高维希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说:“你怎么知道那里的?” “廖青阳告诉我的,他说那里是‘五月花’的地盘,洞里的人从来只在地下生存。”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听不出来?在地下生存,还不是因为见不得光!这个‘五月花’神神秘秘,被传得很邪乎,你告诉廖青阳,千万不要靠近。我朋友说,他们做的都是犯罪的事。我猜啊,‘五月花’的人说不定和毒品有关系。” 我心里一凉,之前被廖青阳的思路影响,说是在地下生存,竟然没有想到那是象征的说法。 这么想着,我下意识地把目光转向廖青阳的座位,他仍旧没有现身,我甚至怀疑他昨天根本没有回家。 高维希又说:“最近有好几个‘地行客’失踪,据说是走入地底深处迷失在里面,可能就是他们搞的鬼,你们自己小心点,这几天‘海滩’那边就不要去了。” 我心不在焉地点头,突然想到昨天我和廖青阳说到同样一句话的时候,他到底听进去了几分,是不是也这样心不在焉。 第二天,廖青阳还是没有来,我去“海滩”找过他,但是那里空无一人。 意外的是,过了几天班主任带着两个警察把我从教室里叫了出去。 “你就是唐易?”其中一个警察问。 我点头。 “廖青阳是你的好朋友?” 我又点头,心里的不安在逐渐扩大。 “听你们老师说,他很长时间没来学校了,你们既然是朋友,知道他这几天的动向吗?” 我感到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就问:“廖青阳出事了吗?” “他有没有出事,我们不知道,不过你知道‘海滩’吧?就是你们经常去的那个地下洞穴。” 我的脑子里突然嗡地一声,“秘密”被他们知道了!而且还是警察!班主任一定也知道了!还有谁?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你不要紧张。”那个警察安慰说:“只是因为最近好几个年轻人失踪,他们的家人来报案,调查的时候顺便问出来有这么个地方。我们问过很多经常去那里的人,‘海滩’也是他们说的,据说你和廖青阳也经常去,所以来问问情况。” 听他这么说,我稍微放松了一点,也冷静下来,把这几天的事都跟他们说了,包括学校里的秘密入口,不过关于廖青阳和我的一些细节,我并没有告诉他们。 警察好像对“地下世界”特别感兴趣,让我详细描述一下那里的情况,听完以后,两个警察都皱起了眉头。 “谢谢你的合作,廖青阳的行踪我们会继续调查,那个‘地下世界’你以后就不要去了。” 他们离开后,我竟然有一种事情才刚刚开始的感觉。 廖青阳继续失踪,我想再去“海滩”看看,却被在“地下世界”的外围被警察拦住,我发现四周都拉上了警戒线,那些警察还打算盘问我,我找借口溜走了。 第二天,上次的两个警察又找到我,他们问的问题似乎都围着廖青阳打转,而且一个比一个详细,我看他们眉头紧锁的样子,忍不住问:“是不是廖青阳出事了?” 他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说道:“失踪的那几个年轻人的尸体在‘海滩’的涂鸦墙里被找到,廖青阳可能是嫌疑人。” 我霍地站起,拔腿就想往外冲。 一个警察拦住我道:“你干什么去?” “我要去‘海滩’看看!” “那里是案发现场,现在已经封锁了,你进不去!” 我还想向外走,那个警察说:“我们这里有现场照片,你要看吗?” 我盯着他手里的牛皮纸袋,忽然冷静下来,对他道:“看。” 他把照片递给我,同时道:“你做好心理准备,可能不太好看。” 我一张张地翻着那些照片,心里爬满了鸡皮疙瘩。尸体的模样确实很不好看,已经开始腐烂了,但是让我在意的不是那些,而是他们的动作——全都摆出僵硬古怪的姿势嵌在墙内。 照片拍得很清晰,我甚至能看见尸体旁边没有挖开的墙面上有我画的森林和廖青阳的黑太阳,当然还有他那些诡异的小人,墙后面的尸体和小人异常相似。 我抬头看看两个警察的表情,显然他们也发现了这一点,难怪会认为廖青阳就是凶手。 我默默地把照片还给他们,接着高维希也被叫去问了一遍,他提供了我这几天的行踪记录,消除了我的行凶嫌疑。 几天以后,在这个案子中,廖青阳几乎已经被当成最大嫌疑人,但是没有人找得到他,警方后来又找过我几次,都没有什么收获。 我进不去“地下世界”,也不愿意去廖青阳家里见他的父母,多日来的担心成为现实,廖青阳彻底和我失去了联系。 “地下世界”曝光在众人眼中,政府开始填补这个漏洞,禁止任何人进入地下,数不清的洞穴被施工队运土填起来。“地下世界”在一夜之间成为地面人热议的话题,他们把那里称为“犯罪者的温床”。 “地行客”好像也在突然之间销声匿迹了,没有人知道他们藏在哪里,那些站在阳光下衣着光鲜的人,很可能就是不久前潜行在地下的一员。 高维希似乎很高兴能与这次案件有关联,经常拉着我讨论案情。 说到后来,连他也认为廖青阳是杀人凶手,我一直保持沉默,因为搜肠刮肚,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反驳他们。 “易子,你真的不知道廖青阳在哪里?” 我第八十一次摇头,他还是有些不相信,“你们俩那么好,他走了怎么会不告诉你?如果我是他,肯定信得过你。” 我还是摇头,廖青阳没有和我告别,他什么时候消失也不给我一个信号,我甚至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就被告知了这个事实。想起那几天断断续续见到他的几面,就像做梦一样毫不真切,晕乎乎地想了一圈,只记得他在公车上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易子,好好考。” 这话在脑袋里重新闪现,每个音节都拉得很长,还有那看不清表情的脸,让我烦躁得想掀桌子。 高维希突然说:“廖青阳会不会被‘五月花’的人抓去试药了?” 我猛地打了个激灵,城郊外的洞穴!他会不会去了那里? 我顾不得还是上课期间,急匆匆地向班主任请了病假,因为廖青阳的事,她这几天对我很宽松。 我冲到校门口,想了想又去废弃的仓库找到一把生锈的铲子,然后拦了一辆出租车,一路开到城郊。 河面上的小石桥还是上次那个样子,不同的是这次廖青阳没有和我一起。望着流速缓慢的水面,我只是稍稍犹豫一会儿,就干脆地脱掉上衣,拿着铲子下了水。 沿着河岸摸到水道的位置,脚边能感觉到水流涌入的方向,深吸一口气,我沉入水中,顺着水流向前游。 原本以为会花很长时间,实际上只是一会儿,水流很快就慢了下来,几乎是静止,意识到可能已经到了,我赶紧浮上去呼吸。 抹掉脸上的水,我发现自己处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穴中,比不上“海滩”那么宽阔,但有足够的活动空间。水漫到洞穴的中间,旁边是一圈石台。 我爬上石台大口地喘气,一阵后怕涌了上来,下水的时候根本没有多想,如果有人在这里面,我恐怕是凶多吉少。 休息了一会儿,我站起来检查这个洞穴,找到两处通道,但是已经被堵住了,看来政府的清洗也波及到这里,那些人已经逃走了。 洞内一眼就可以看到头,没有“五月花”,也没有廖青阳。我非常失望,正准备离开,猛然瞥见一侧的洞壁上画着一个小小的黑太阳! 廖青阳绝对来过这里! 我激动地摸着墙上的图案,不由得想起“海滩”墙壁上的那些小人,一个怪异的想法滑过我的脑子,几乎是同时,我已经站起来,举起铲子就在黑太阳的位置上敲。 这里和“海滩”一样,洞壁刷了一层石灰,很容易就被敲下来,露出里面的土墙。 我知道这个想法很疯狂,手指不由得颤抖,但是握铲的手却停不下来,机械地挖出大块大块红土。 很快,土墙里露出一个人的脸,虽然被土遮了大半,我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廖青阳的脸。 又挖了一会儿,他的身体也露出来,手放在胸前,显得很安详。 我不知道当时是哪来的勇气,不顾尸体半腐的恶臭,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确认他身体上没有任何外伤,再加上这个姿势,显然廖青阳死前并没有挣扎,我控制不住地想象,他被封进洞壁之前还是活着的,只是沉入了睡眠。 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准确地说是他的尸体,悲伤、痛苦、焦躁、遗憾、失而复得甚至如释重负,说不清的感觉一齐涌上心头,我张了张嘴,最后只说出一句:“大阳,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廖青阳没有回答我,他当然不会回答我。我在他旁边坐了很久,脑子里木然一片。其实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我一直有预感,只是不想承认,如今由不得我不承认。 他是自杀?还是他杀?我偏过头去看他的脸。 “廖青阳会不会被‘五月花’的人抓去试药了?” 高维希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原本最不靠谱的推测偏偏成了唯一的可能,难道廖青阳真的是死于“五月花”之手? 不过我想,即使是“五月花”下手,也是廖青阳自愿的,我隐隐觉得他是自杀,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的眼神,我永远忘不了。 直到傍晚,我才起身,离开前又鬼使神差地把他的尸体重新封进洞壁里。既然是廖青阳自己的选择,我能做的只有尊重他,帮他守住这个最后的“秘密”。 回去的路上我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几乎忘了刚才做过多么可怕的事。 我没有把廖青阳的死告诉任何人,足足请了三天的假,去学校时高维希还没燃尽对这件事的热情,一下课就来找我说话。 他问我:“易子,廖青阳为什么要杀那些人?他和你说过原因么?” 我本来准备摇头,想了想却说:“也许……是觉得寂寞,想让那些人陪他吧。” 高维希不相信地道:“怎么可能!他想让人陪也应该是杀你才对!”他突然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拍拍我的肩膀,满脸歉意地离开。 留下我在座位上发愣,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廖青阳为他自己的“地下世界”考虑周全,甚至不惜把无辜的人拉进去,可他为什么放过我?是没把我当朋友还是他已经看出了我眼中的怯懦? 廖青阳不会回答我,再也没有人能够回答我。 几天以后我接到警方的电话,被问到一些关于“五月花”的事,我心里忐忑不安,担心他们发现了那个洞穴,然后找到廖青阳的尸体。不过还好他们并没有提到这个,只是告诉我,警方顺藤摸瓜得知了“五月花”的存在,经过调查发现,他们是一个结构严密的非法组织,开辟“地下世界”的初衷并不单纯,还不知道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让我们这些曾经的“地行客”一有消息就通知警方。 挂了电话,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整件事情的发展是我始料未及的,似乎我和廖青阳从一开始进入地底就掉进了圈套,失去了重要的东西之后,竟然不知道失去的理由。 六 警方对公众封锁了“五月花”的消息,这件事也只是成为一则新奇的轶事。然而,每天都会有新的新闻,“地下世界”很快就被人们抛到了脑后,连着廖青阳这个名字,随着高考结束,再没有人提起。 我发挥正常,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轨道上。 只有我自己清楚那次的事情给我留下了什么影响—— 比如看到下水道时会绕着走,不再靠近任何洞穴; 比如发呆过后,发现本子上涂满了大大小小的黑太阳; 比如我学会和别人保持距离,不再结交那么亲密的朋友; 再比如,我不再分享“秘密”,把那些年少时的故事深深埋在心底。 我没有再去看过廖青阳,“地行客”这个词已经离我很远,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忍不住会想,如果廖青阳带我去城郊那一次,我和他一起进去了,会是什么结果?或者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跟着高维希进入地下,又会是个什么结果? 但是这些思考毫无意义,廖青阳把他自己留在了地底,既然他不悔,我也没有立场指责。 “五月花”这个名字除了警方的档案,或许只有我还记着,廖青阳的脸时常在梦中出现,每次醒来,我都疯狂地想知道“五月花”的目的,无法控制的想法在脑中滋生—— 如果没有“五月花”,廖青阳还会不会死? “五月花”几乎成了我无法逃避的梦魇。 当初那个可笑的“秘密”,以及两个人的约定,说不清是他先走错,还是我先逃离,结果都只剩下一个人,不管是在地上的那一个,还是在地下的那一个,越陷越深,已经无法挽回。 直到现在回忆起,我才知道,“年少轻狂”这几个字,原来那么沉重,有人为它摔了跟头,有人为它吃了苦头,有人为它失去了重要的朋友,有人为他丢了一条宝贵的命。 作为回忆的资本,常常让人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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