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艺术不是生活的装点,而是生命价值的投影

 老沈阅览 2016-01-18

艺术不是生活的装点,而是生命价值的投影

2016年01月18日     


    ■演讲 林谷芳 整理 解放日报记者 刘璐

  艺术是什么?
  在台湾学者林谷芳眼中,艺术不只是生活的装点,甚至不只是美学领域的事。艺术的价值,常常就是我们生命价值的投射。谈中国艺术,“境界”是一个重要的命题,如果能伴随“境界”的提升,艺术便可以与人的生命共始终,这是中国艺术特有的气质。

  演讲者小传

  林谷芳
  禅者、音乐家、文化评论人,台湾佛光大学艺术研究所所长。

  一件事化成一首五绝诗

  每个人都会接触艺术,即使日日亲近之,真的要谈了,有时候还真不好讲。什么是艺术?如果今天写一篇文章,我这样描述:“我在一个空旷的山上走来走去,忽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我不知道是谁在说话。想找,找来找去没有找到。回过头去,恰好看到阳光穿越浓密的森林,照射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文章写完了,如果要批改这篇文章,我们会说它言不及义,焦点涣散。可是这样一件事,化成一首五绝诗,就非常美妙了。“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讲的就是刚才这些无聊的话。
  艺术是生命经验的一种形式上的聚焦。当我们涣散地用100多字谈日常可见的事情时,我们没有任何感觉。但是诗人用他的巧思,用寥寥20个字说出来的时候,我们就会眼前一亮。我们在诗里看到了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无论是一种自然的体验,还是生命的观照,这时都有一种形式之下的内容聚焦。这样讲来,我们在看待一个个体的生命情绪,或者一种文明的进程时,艺术就是一个很重要的观照,因为这样一个生命情景的聚焦,是你在生命经验中可能最有感受的东西的一个投射。
  我往返台湾大陆之间400多次,走过了不少的地方,看见了不少的事物,而大陆的艺术发展,始终是我观照的一个焦点,因为从艺术可以看到我们这个社会关注的是什么,我们更深层的心灵特征到底是什么。我想通过下面几个例子来谈谈。
  我们谈艺术,常常只谈到美的欣赏,实际上艺术是一个生命浓缩的理念。如果你能解读一件具体的艺术品,就掌握了面对世界和生命的钥匙,可以拨云见日,看到世俗的真相。于是艺术不只是美的领域而已,不只是生活的一种感受装点而已,我们可以透过它,看到某些生命观、某些宇宙观的所在。
  所以,根本上我们谈美学,也必须涉及文化美学、生命美学的层次。艺术的价值,常常就是我们生命价值的投射。我们谈一种艺术价值高低的时候,往往错误地以为它有客观的标准,有基于生命领域的事实,但是不要忘了,人类在面对、探索自己生命环境的时候,会发展出各种各样不同的文化的可能,而艺术就是其中的一环。

  一幅山水画就是一篇游记

  同样是戏剧表演,西方的歌剧,很多人认为它的价值最高,它的表现是最完美的。可是相对于此,我们中国的戏曲,这些年在大陆可能还有一些名角为大家所熟知,但是地位无法和西方歌剧比。不要说西方人不了解中国的戏曲,很多中国人也会认为它的价值不如歌剧高。举个例子,歌剧《图兰朵》里的中国公主形象,完全是一个西方人的想象,我们看不到中国式的美感,可是一般人在听《图兰朵》的时候不会想这些。当一种文化有它的艺术话语权时,就好像拥有了一切。
  中国的戏曲是怎么一回事呢?它要求演员既是戏剧家,又是表演家,还是音乐家、舞蹈家,有非常严苛的条件,所以梨园有“祖师爷赏饭吃”之说。单说条件的话,我们对演员的要求其实比起西方的歌剧更为严苛,一个歌剧演员可能只要嗓子好就够了,当然这不代表两者的高低好坏。但歌剧演员在西方世界的艺术地位远远高于中国的戏曲演员,说明什么?艺术价值的背后其实是有文化观念在里面的。当你认为歌剧是一门完美的艺术时,自然就会给予更高的评价。当然这种“完美”也是建立在西方的观点之上。
  两者的表现手法如何不同?举个例子,比如说我们看歌剧《茶花女》,茶花女临将过世时,唱歌依然是声如洪钟。如果在我们的戏曲里,那就只有四个字:气若游丝。前者的表现被认为是不可挑剔的,后者则被认为必须修订,否则就会被时代淘汰。这和艺术本身的构成条件并无太多关联,更重要是你把怎样的价值放在这样一个艺术身上。对艺术的认定,是不能离开文化和社会脉络的发展来理解的。
  中国人过去赏画,所谓观,就是读画的过程。一幅山水画就是一篇游记,不是让你只用一个单一的时间和视角来看的。欣赏这样的画,要有像浏览、阅读一篇文章这样的一个历程,一路走过来,要随着作者的布局和笔调走,领略笔墨的趣味。
  西方的风景画就不一样了,它基本上是单一视角的,你可以看到画家站在什么地点,从什么角度,光源从哪里进来,它是真实的、自然的、生理的经验。你站在山头,近的地方颜色深,远的地方颜色淡,和山水画是完全不一样的。
  如果你学西方的风景画,入门的老师会告诉你,地平线尽可能不要画在一张画的中间,这样就会把画分割成两半。我们看明代四大家的画,水平线基本上就在画的中间,可是中国人不会觉得不好看,反而会觉得这种手法使得这幅画在自然的山水中有无限的延伸。
  西方最初接触中国画的时候,有人甚至会认为中国人的眼睛出了问题,他们觉得中国人画作里远近、高低、大小不成比例,以为我们中国人缺乏立体视觉。但当我们看过了西方画和中国画之后,会发觉这是对美的表达不同,趣味不同,追寻不同,这里就牵涉到文化。一件艺术品的价值其实是由内在或外部的文化观决定的,对于美的呈现形式,也是一样。

  一种忽近忽远的趣味

  我们在欣赏艺术的时候,如果不具备这样不同美学的切入,可能不只是外行看热闹,甚至会把精华看成糟粕,就好像西方人看中国画一样。
  举一个例子。《大闹天宫》是我们京剧中常见的一个剧目,主角是孙悟空,剧情非常简单,整个戏的味道都在猴戏的演绎,中国人看了觉得热乎乎、笑哈哈的,非常有趣。每次京剧走出国门时最想给西方人看的就是美猴王,觉得最能体现咱们的特点。有一次著名演员李宝春去巴黎演出,原本预期当地记者会写很好的剧评,结果两个记者说他们写不出,他们很诚实,说有两个理由:第一个是感觉你们很奇怪,剧情已经够简单了,到一半还忽然跳出一段翻跟头,剧情停顿了,有10分钟在上面耍枪,我们看不懂。第二个是就凭你们翻跟头,坦白说也没有我们体操翻得好。后来他们来到台湾,通过翻译和我聊,我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的戏为什么会停顿?中国的戏曲产生在宋代,最初是在开放的剧场,就是勾栏瓦舍,一旦观众要离场,我们翻一套跟头,观众就回来了。这可以从戏曲史的角度来看,我说你们的古典戏剧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他们尊重历史,也就接受了。可是他们还是觉得太多了,有些东西实在无以聚焦。我说,东方的逻辑有时候在审美的角度上和西方不一样。比如一个学生去演戏,你问他是男主角吗?不是。男配角吗?不是。那就是路人甲了。因为在西方戏剧里,剧情线索交待得非常清楚,旁支的东西会被修整到几乎没有,清晰地呈现剧作者想让你看到的东西,所以你不是男主角或者配角,就是路人甲了,主辅之间的关系是非常清楚的。可是你们看中国的古典小说,《水浒传》谁是主角呢?三章是林冲,再三章是鲁智深。如果你看宋江招安不爽,那你就可以续写水浒,或者写水浒后传,再不爽还可以写前传,不像西方一切都掌握在上帝手中。对我们来说,宇宙深不可测,所以有无限的可能。换一个欣赏的角度,你会发现它有一种忽近忽远的趣味。这对于特别讲究结构的美学,是不可接受的。
  所以,无论是创作者还是欣赏者,文化都深深地影响了你,在不同的文化里就会有不同的表现和不同的切入。从个人来讲的话,更是如此。我们接受了怎样的文化教育,接受了怎样的生命观,就接受了怎样的艺术欣赏以及怎样的艺术表达。
  如果我们不回到文化美学、生命美学的原点,常常不能看到一个艺术现象的真相。以日本能剧来举例,它可以说是日本最古典的戏剧形式。我对日本文化有一定的熟稔度,但还是不太能欣赏日本能剧,可是日本能剧在西方的位置会高于我们中国的戏曲,必须承认它在世界上拥有一定的话语权。为什么?原因之一是,日本人在谈论能剧的时候,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他们透过能剧来宣示日本的文化观和生命观。能剧常常以单一的语言吟诵古典诗词,来感叹一种生命的无常。他们把这些哲思通过翻译,告诉西方人,这是我们的宝贝,这里沉淀着我们日本文化的价值,使得一种看起来简单的形式,却被大家用更慎重的态度对待了。
  我们的戏曲出国时想要告诉别人什么?我们是丰富的,能够取悦于你们的,可以让你们看起来热闹的,或者被你们接受的,却忘记了一个艺术的呈现有它文化的原点,是聚焦它的生命观和宇宙观的。这样来看的话,我们对于艺术所呈现出来的内在心理,不得不承认还是缺乏主体性的,它没有回归,不晓得自己的价值所在。

  不同文化有不同的终极观照

  艺术是一种聚焦,唤起一种生命的感动,感动之后,到底能够对生命产生怎么样的功能呢?我把它分成三类。
  第一类是反映生命现实的艺术,让我们透过抒发情绪,达到一种平衡。所以我们会唱我们需要的歌,感叹生命的遭遇,无论是欢乐还是悲伤。
  第二类,我叫它补足生命局限的艺术。将生命不及之处,透过艺术来补足,艺术是描绘我们心中一种生命的可能。现实中也是如此,很多艺术都是艺术家本身的想法,比如说一个写大字的书法家,他可能在生活中是非常拘小节的人。年轻人喜欢看武侠小说也是一个例子,我们都不会飞檐走壁,都不是武功盖世,但我们在武侠的世界自由驰骋,生命得到一种畅快。
  第三类,我把它叫做完成生命超越的艺术。一种文化,一个生命,必然会有一些终极价值的观照。举个例子,我们读《三国演义》的开卷诗,“滚滚长江东逝水”,当这个时空轴拉大的时候,你才知道微小生命真实的价值在哪里。它让你发现英雄在历史的浪潮里起起落落,领略“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如果今天读《三国演义》还陷在英雄豪杰之情里,只争个长短,那就不是小说家、史家让你看这段历史的用意,他是要你在这个地方,拉开你的时间轴,在历史长河中产生一种生命安顿的需要,这是中国人在扩充自己的生命。终极价值观照上最重要的切入,一定牵涉到一个生命,一个文化的核心价值观。我们不得不承认,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终极观照,彼此是取代不得的,甚至有时一种观照会形成诸多艺术的根源,使得我们今天在面对西方艺术和中国艺术的时候,看到关于宇宙观和生命观最根本的不同。
  如果从艺术的文化性以及生命功能这两点切入,中国的传统艺术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大概就是儒释道的宇宙观和生命观,在具体艺术表现中的一个流露。

  趣味在于似与不似之间

  对儒释道在中国文化中的角色,有非常多的讨论,我喜欢从生命功能、文化功能,或者社会功能的角度,来谈这三家在中国文化中的角色。简单来讲,就是儒家的社会性、道家的美学性、释家的宗教性。
  儒家的社会性,解决了人与人的关系。每种文化的设计都会出现自己的社会组织和亲属结构。在中国是由儒家作为主导。转换到艺术上,中国艺术受儒家影响的特色就是中和,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其次是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一点常常被大家忽略,人往往在一个文明的发达中忘记了自己是自然的一环。有时候雾霾不见得是坏事,它让我们回到了自然,发觉人是不可能离开空气而存在的。在先期的文明里面,人与自然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资源有限,如果不跟自然有一个很好的关系,文明就会衰退乃至于毁灭。所以,我们中国人会讲不能竭泽而渔,打猎时要网开一面,保证一个族群的希望,也保证来年的丰收。
  在中国,人与自然的美学性是透过道家自然哲思来反映的,这成为中国艺术的一个特质。我记得一位台湾的艺评家,有一次在演讲时提到中国的山水,下面有人不客气地说:“中国人很无聊,千百年来画的不是山就是水。”他回应道:“西方画也很无聊,千百年来画的不是脱光的女人,就是桌子上的苹果。”中国人画的山水,其实是一种道家自然哲思的体现,而这种体现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谈人与自然的关系。尤其是中国过去的生命常常外儒内道,山水画有补足生活不足的功能。我们知道在封建时代,文人在现实处境中有一定的压抑性,如果在生活中有所困顿,你的生命如何得到抒发?这就是一种广义的生活态度,你可以身在庙堂,心在山林。
  人之所以有烦恼,是把自己夸大了。受到道家思想影响的美学,在山水画里即便有人,人的地位也和一草一木一样,从来不是主角,这是有美学选择性的,当我们把自我缩小的时候,有时候内心反而就宽广了,就容得下他人和宇宙万物了。所以,道家给了中国人一个艺术上的命题,艺术不是表达情景、表达喜怒哀乐,或者表现一种中和的样态而已,而是要体现出自己的不足,看出自己的位置。
  过去在西方艺术思想影响力达到极高的时候,包括许多中国的艺术家也都曾经对中国的写实能力提出质疑,认为中国人一直没有客观的写真。一直到了兵马俑出土的时候,才发现我们也有完全的写真,那基本上是照一个个活生生的模特儿做出来的。为什么2000年前中国有这么高的写真能力,后来不用了呢?理由也很多,我们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文化的选择。中国人认为画的趣味在于似与不似之间,太相似,就不有趣了。这种艺术不是要彰显个人的性格,而是表达对宇宙大化的观照。

  不谈生命的境界那就只看到表象

  第三个要满足的,是人与超自然的关系。生命都有根本的困顿,都有最终的边际性、终极性的问题,先民往往诉之于对仙人和鬼神的崇拜。释家的宗教性,提供给中国美学的就是境界,艺术的存在必须和生命的超越有关。
  台湾一所大学的美术系,曾经做过一个很有意思的调查,让全系师生各选出自己心目中的中国十大名画,再选出西方的十大名画,之后再看看这些画都出现在画家生命的哪个阶段。出来的数据非常有意思,西方的名画大体上出现在画家的中年,40岁左右达到巅峰,之后就难以超越了。而中国画家平均是70岁。这是一个客观的数据。我们中国人讲艺术、讲人生的时候会讲这个人“老辣”,一个人艺术的成就会跟他生命的年岁和境界同步。从这个客观事实可以看出,境界说不只是一个美学的理论,更是一个实际彰显的生命成就。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是83岁完成的,齐白石90多岁、张大千60多岁以后也创作了非常著名的作品。中国的艺术有这样的特质,随着岁月增长,生命的观照就有更高的成就和境界。
  这几年我们看到传统文化复兴,喝茶、玩香,有多流行?但是这个流行的背后也有危机。有个朋友找我做一家书院的顾问,我问他你想做什么,他说我想做琴棋书画诗酒茶花。我提醒他一句,若无修行,一样玩物丧志。如果这些东西和你生命境界的提升无关,未必是好事;必须随着岁月和境界的深化而使生命更为丰富,这才是好事。所以,即便是咱们自己的中国文化,我们在急速发展的同时,也有值得检讨的地方。
  谈中国艺术,如果不谈生命的境界,那就只看到表象,只是一个呈现的手段而已。境界,成为中国艺术很重要的一个命题,离开了境界,艺术说得好听叫挥洒生命情绪,难听点就是玩物丧志。
  关于境界,我给大家一个参考,当然有我的价值观在里面。首先,在生命最初的阶段,如果你有一个机会磨炼艺术的话,就要像匠人一样,能尽其一事,具现功夫。没有功夫的艺术表达,是不能动人的。接下来达到艺人的境界,你就可以映现风格,挥洒情性,这时候艺术就和你的生命有关联了。然后再达到文人的概念,文人是中国文化领域特别看重的一环。你可以吞吐诸方,得其丘壑。最后是道人,即此安顿,立处皆真。如果有这样境界的提升,艺术就不是玩物丧志,就不是只有生命昂扬、有着丰厚情性才能为之事,艺术可以跟你的生命共始终,艺术可以让你游弋文化大海,整个文化都可以成为你的滋养。
  (本文根据林谷芳在复旦人文智慧课堂2016新年论坛上的演讲编辑整理,原题为《中国艺术的人文回归》,有删节。)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