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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接触今敏的作品，是从七八年前的一个小小的碟开始——“记忆三部曲”，其它两部曲忘记得差不多了，而第一部《她的回忆》却记忆犹新，因为那首太空版“蝴蝶夫人”女高音咏叹调和诡异的幻想故事联系在一起，直到今天，我仍觉得电影在借用欧洲歌剧方面无出其右，那种感觉，就像觉得《阳光灿烂的日子》是由意大利轻骑兵序曲成就的一般，今敏把蝴蝶夫人唱到了太空坟场，我以为堪称绝配。 今敏作品不多，却非常自负，他说：“我不怎么回顾自己参与制作的作品，但重看《她的回忆》时，我不会产生消极的想法。这是部珍贵的作品，让我感到它无论是作画还是美术方面，都站到了日本动画技术的顶点。” 有图为证： 这是电影中“日冕号”太空船的造型，与美国太空船的锐利、折线形状、流线形状比较起来，这艘太空船好像更像是个昆虫：弓着身子，突出的柱状物好像触须一般，那时还不流行电脑CG图像，太空船上渲染的光线却恍如真实的光照一般，金属的光泽透出一种后现代之感，冰冷却透着一股滑稽自嘲的意味。 下面这幅是日冕号进入太空废墟时的景象，今敏特别擅长表达“废墟感”，废墟上的英文字母，切割断裂的管道、舷窗、门历历如画，更重要的是，这画面里的那种撕裂的、被神秘力量统摄的异常感，摄人心魄。
无独有偶，在今敏导演的《千年女优》中，二战中东京大轰炸的废墟场景是如是表达的： 废墟有一种独特的美感。电影是时间艺术，没有什么比废墟更能表现时间的流变与世事沧桑的了。将完美的形式毁灭，构造了另一种完美的形式——废墟也是“完美”的——从完美的反面来映照完美，以悲剧的形式净化生命。今敏的太空废墟当然算不上是原创，科幻类型很早就发现毁灭的视觉审美价值，在早期伟大科幻电影《大都会》中，邪恶机器人造成的灾难让整个地下城市毁于一旦，其洪水滔天，城市崩塌的镜头，就已经具备了这种审美追求。 然而，纯粹从美术的角度认知今敏，可能是管窥蠡测。今敏作品远比一般动漫作品深邃和复杂。今敏明确地说自己受到了冯内古特的《五号屠场》的影响，这是一部构建在虚幻与真实的废墟之上的后现代杰作。纵观今敏编剧、美术制作或者导演的作品，《未麻的部屋》《千年女优》《红辣椒》等，今敏都将其烙上了自己的烙印：他说他偏爱“交织的现实与幻想”。如果你看过好莱坞的《黑天鹅》《盗梦空间》，你就知道前世今生了。日本导演的原创性影响了多少好莱坞名导，无法估算。 今敏的《千年女优》打破了现实与幻想、故事与历史、当下时间与过往时间的界限，千代子在回忆自己一生时，记忆出现了模糊、“混乱”，她分不清哪些是她的生命记忆，哪些是她演过的电影，而电影里的故事也不断地“蹿入”千代子的叙事中，导演甚至让采访千代子的“记者”也卷入了千代子的记忆，而成为“剧中人”——好乱，他们本来就是剧中人。今敏的“剧中剧”构想和“旁观者介入”技巧的娴熟运用，创造了动漫史上的奇观。我们不妨看下这个镜头： 黑白画面是老照片，而彩色的千代子作为叙事者，在这些画面前自由穿梭、定格，构成了一种画面的疏离、间离效应，叙事者打破幻象，故意让观众知晓叙事者的存在，这种文学作品常用的手法，今敏娴熟地运用到电影中。 《未麻的部屋》描述了一个女孩从青春偶像歌手改走电影明星路线，却因为一场强暴戏而使得她发生了重大变异，她开始分不清自己角色和现实的自我的关系，她产生了幻觉，另外一个“自我”开始干预和劫持现在的“自我”，按照今敏的设计：“和她本人的意志没有关系，假想的未麻是被其他人创造出来的‘自己’。在他人面前的‘自己’开始自由发展，最终变成比原先的自我更加自我、更加完全的‘自己’。”这部电影有对娱乐业剥夺人的自我本质的某种批判，而未麻所拍摄的电影剧情正好也是一个人格分裂的女子遭遇精神危机和谋杀企图，剧中剧同样构成了相互绞缠影响的亦真亦幻的效果。电影中不断呈现未麻从床上醒来的镜头，但是，你已经分不清这“醒来”之前是噩梦缠身，还是刚经历了一段噩梦般的生活。我们来看下图： 未麻坐在经纪人车子上，显然有一个反面的车窗玻璃映像，这时，对面穿梭过一辆其他车子，对面车子上竟然坐着一个与未麻一模一样的人，即“偶像未麻”，这令“演员未麻”惊愕万分。这绝对是大师级的映像：未麻的“真身”，未麻的“反像”，未麻的心灵中的“幻象”，同时出现在一个画面里。电影人对映像有着某种痴迷，比如《公民凯恩》的凯恩走过无数镜子前的一段，凯恩的身体被镜子折射出无数的映像，这与电影对凯恩的身份和自我的探寻刚好形成映衬。而《黑天鹅》不止一次使用了镜像技术，有一张是这样的： 另一张是这样的。 人格分裂、扭曲，还可能有更多的表达方式。镜子代表了人类对自我的审视，拉康镜像理论将镜像阶段视为人类区分“自我”与“他人”的重要阶段，而电影人迷恋的却是分裂的镜像，人在迷失的镜像里迷失自我。 绕了很大一圈，现在可以回到《她的回忆》了。 如果是从科幻的角度，可以把这部电影和塔可夫斯基的《索拉里斯》联系起来。在《索拉里斯》里，一颗神秘的星球能够影响人的智力和灵魂，甚至能够将人的主观幻想实物化，例如主人公对妻子的死亡心怀内疚，于是，太空船上不断地出现他妻子的幻象，不同的是，这个幻象会成为真实可以触摸的真身。这一点《她的回忆》与之惊人地相似。 1968年拍摄的《索拉里斯》，镜子换成了“真身”，但是，正如片尾所说的：“我们不需要别的世界，我们需要镜子。”片中的“妻子”其实就是一面面镜子，映照着人的灵魂。 1995年的《她的回忆》中出现的女高音歌唱家，同样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她跟一位男青年的恋爱最终以女人的谋杀而告终，因为女人说，只有这样才能让爱永恒。这个太空废墟遗存了女歌手的记忆，太空废墟的能量能够制造出仿真现实，而人类一旦进入这个现实，就会被自己的记忆所蛊惑，爱，或者内疚，每个心灵有所牵绊的人都会上演“活生生”的现实剧本，并最终走向毁灭。这是一口太空深井，毋宁理解为，人性便是一口太空深井。 在太空废墟里面，宇航员发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场景： 一个豪华剧场处于这个废墟的中心，看得出今敏非常用心地描画了这个巴洛克风格的剧场，大理石柱子上的反光渲染，大理石纹理，金色的裙边，都让人不敢相信。今敏曾经如是评价自己的这部作品：“细致成鬼！”这个“鬼”字已经道破了一切。 然而，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里竟然还有人： 无法想象这一切发生在一个坟场一般的太空废墟里，一个欧洲女子站在碧绿的草坡上，劲风吹走了女人的洋伞，这是那个女人的“记忆”，何等动人心魄：非常有趣的是，日本动漫对欧洲女人的描述有着一种自明治维新以来的“标准相”——天鹅般的脖颈，高贵的语音语调，十九世纪乃至十八世纪欧洲的服饰，宫崎骏笔下的许多公主也颇具欧洲女孩的气象。 但是，这个幻象在以下画面中露出了破绽： 这个充满后现代风格的画面，非常清楚地揭示了今敏虚拟现实的真相：拟像中戳出一段太空废墟的构造，宇航员的膝盖以下湮没在虚拟图像里，三角钢琴前的女人被证实是个虚假的幻象。下面这个画面今敏故意使用了马赛克变形图像： 看得到机器部件从女人的额头穿越而出，这是一架记忆机器，但是，这是一个跟《索拉里斯》一样能够猜透人性的奥秘的神秘存在，它创造了这个太空坟场，她魅惑所有心灵有过创伤的人类：在你自己的创伤面前，你无可救药。 毁灭一个人不需要凭借力量，而只需要凭借回忆。这是这个太空坟场的秘密所在。 宇航员海茨茵无法扫除自己的痛苦记忆，他可爱的女儿因为他的过失坠楼而死，现在，这些记忆的画面在这个废墟里比比皆是：
这个“做旧”了的幻象比任何东西都让人无法躲避，女儿，妻子端坐桌前，但是，一切都在流淌着，桌布在流淌，人在流淌，仿佛达利的那些悬挂在树杈上的超现实主义时钟。而海茨茵竟然看到了几十年前的那个无法忘怀的场景，他无助地攀爬在自己的屋顶上，女儿落下了自己的屋子，这个画面阴暗冷寂，哥特式风格，符合“残破记忆”的特点： 人类不得已将坟场和海茨茵一起毁灭，海茨茵成为太空垃圾中的一员，这是令人悲哀的时刻：记忆是无法拯救的，它终归成为残败的碎片，记忆只能漂浮，在心灵的宇宙里，漂泊永无止境： 今敏的电影不适合儿童观看，它完全是成年人的动漫。后现代色彩、荒诞性、人类的普遍的愚蠢与无可遏抑的盲目，构成了我们今天的世界。 奇怪的是，今敏如有神助地撩拨到了人类的痛处，如果说人类的悲剧性存在是永恒的母题的话，今敏还撩拨了人类降生以来的一个难解谜题：我们的世界的真实性，是取决于镜子，还是自我？没有镜子又何来的自我？如果镜子决定了我们存在的本质，我们和镜像究竟有多大的区别？我是一个镜子中的幻象吗？我们也许都活在宇宙中一个神秘存在的梦境里。 我想用《千年女优》来收束这篇研读文本。千代子一生上天入地、时空穿越而追寻的，是一份简单的真爱，但是，那个“他”的形象只出现过一次，对，就是在画里： 画框里，远方的道路上行走着一个人： 这个人正在离开千代子： 他转过身子招手，却在招手间逐渐淡化消失： 这个“他”，叫“真爱”，或许也可以叫做“艺术”，乃至“永恒”，人类地球上生存之意义所在。所以，值得像这样去追寻： 我喜欢今敏的这个科幻画面，因为真理不在地球这个弹丸之地，它在更广大的地方，在宇宙深处。对比一下暗淡的《未麻的部屋》和《她的记忆》，我有时更喜欢永生的女优千代子，更喜欢这枚火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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