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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珠乱——猞猁的文玩笔记

 古诺天秤 2016-01-19

猞猁按:


故事是这样开始的:不久前,《文物天地》杂志的主编朱威先生向我约稿,他们想做一期关于天珠的研究专辑,作为2016年开年第一弹,以应对天珠领域市场狂热学界冷淡的局面,同时广纳百家之言让读者藏家能够多维度的对天珠有个更加丰满的认知。


说实话这让我受宠若惊。


一直以来,猞猁都是混迹在文玩收藏圈子的边缘,写点儿自娱娱人的小文,干些个撕逼打脸的龌龊勾当,可从没妄想过登陆专业刊物和巨擘大咖比肩争鸣,这突然一下让豆汁儿灌肠儿加入肯德基豪华套餐,我还真是惶恐了一番。


在朱老大的鼓励下,我放下思想包袱轻装上阵,本着厚颜载物的学习态度,把2015年8月的一篇玩笑之作《我没说天珠的事儿——猞猁的文玩笔记》重新写了一遍,期间访高人查资料也是不亦乐乎。刊物出版后,我看着自己的名字(猞猁暴露真实姓名了哈哈)和西蜀考古学者赵德云、中国传统文化促进会玉文化委员会主任于明、民族文化宫专家杨坚多杰、文博名笔阮富春等大咖一起印在目录里,着实有点儿小骄傲,赶紧吃了把瓜子冷静了一下。拜读完人家大咖的文章,再看自己的,感觉略微怪异,就好像一个市井玩儿闹乱入了一帮大佬的学术峰会并且还得到了发言机会,哈哈,好在风格一如既往,虽然经常不好好说话,但贵在态度明确,原汁原味儿,没妥协也不打算妥协。


还是那句话,就算是开玩笑,哥们儿也是最认真的!




笔者朋友小W,才华有余情商不足,经常得罪人。小W的多年好友不久前涉足“天珠”收藏领域,混迹贴吧,往来于行业巨贾,日探交易市场,夜观圈中星相。不日便自认学得神功,开始付诸实践,斥巨资先后购得各类“天珠”百十来颗,将其中一颗发给小W过眼。结果反却充分印证了小W不但不懂“天珠”,而且情商偏低:小W认真替友“掌眼”,且多方求证类似于笔者这种“少半瓶子醋”的伪专家。过分的是,他竟然使用了“标型学”分析法,拿出了自己几百块钱一颗买的“天珠”比对;更过分的是,他竟然发现和那颗几万块钱的“天珠”没什么区别;最过分的是,汇总了分析结果后,他如实地告诉了好友……




说了实话的小W,一如既往地被朋友嫌弃,那位好友不仅不接受他的说法,还很生气地在微信朋友圈里发文对小W进行抨击,其大意无非尽诉“文玩乱象专家多,水平不高爱乱说”之类的衷曲,并提出“真想玩儿高端就得混贴吧”的观点。故事至此,想必凡心怀着点文艺细菌的朋友们都会领悟到一句话:“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此话本是元代南戏《琵琶记》中的一句经典戏文。类似的领悟,另一时空里一名叫莎士比亚的著名文艺工作者也曾将这种感受诉诸笔墨——“爱是一种甜蜜的痛苦,真诚的爱情永不是走一条平坦的道路。”



小W很憋屈,笔者耐心劝慰,并做了深入的思想工作,之后自己也陷入了沉思……

细思量,小W并无过错,其友也非奸恶,“天珠”仅一物件,无言无语兀自生灭何来正邪?这段三角恋情的建立与破裂,不过是两人对同一件事物的看法不同,所站的角度不同,而引发价值观冲突。于是不由得无奈感叹:一切皆由心起,白天不懂夜的黑。


一人一世界,界界皆不同,时时唯心现,事事唯识变。笔者此文只想从自身出发,就着蹉跎几年的心得写些感受,其中观点必有局限,难免孤陋。但求为读者提供多一个角度的参考,唯心足矣。



文玩圈有一种说法:文玩收藏玩儿到顶级就是涉足老货古珠,而在古珠中则奉“天珠”为上品,当然这种说法出现也不过是近几年的事。脱胎于民间收藏的现代文玩产业,大致萌芽于本世纪之初,伴随互联网技术的迅猛发展,历经2012年至2014年的“黄金时期”,至2014年底开始进入瓶颈期。在这个过程中,五花八门的文玩商品粉墨登场,其中各种材质的新老珠子,被挖掘整合出文化意义并重新赋予价值后进入交易市场,经由爱好者追捧,媒体宣传加温,投机者造势逐利,消费者盲目跟风,加上明星效应的光环,投资理财概念的嫁接以及其他一些灰色需求,导致商品附加值比例过重,市场提前透支了未来的发展空间。“天珠”被炒至虚火过旺,便是一例。


稍有接触的玩友对于“天珠”的大致印象,主要体现在几个关键词上:“西藏”“佛教”“神秘”“能量”“昂贵”,但没有几个人能够真正说清楚“天珠”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正是因为这种神秘感,使人对其产生了某种敬畏,令众多玩家、藏友趋之若鹜,以收藏到一颗所谓“至纯天珠”为平生大幸。然而,实际那种所谓“材质至纯”“法力殊胜”“能量充盈”代表着“成功人生的护符”的“天珠”,往往存在于人们的遐想里而非颈间囊中吧。




目前贴吧、论坛流传着各种所谓学说,五花八门光怪陆离,让人不看则已一看更晕。而市面上的相关书籍,主要来自于台湾几位学者或商人,拿起来翻翻没啥新意网上都有,细思之后又感觉似曾相识,想起上世纪90年代起这些人推手的“贵族蜜蜡”,发现其手法竟是如此雷同,只不过当初传播手段远不如现在丰富多样,内陆地区的文化需求和消费能力也远非今朝可比。


笔者试图探寻“天珠”这个词的准确意义,于是多方检索其出处,结果发现不光汉语的工具书里没有,就连《藏汉大辞典》里也没有,作为中国第一部兼有藏文字典和藏学百科全书性质的综合性藏汉双解大型工具书,出版于1985年,其中收录了5万多词条,涵盖了历史地理宗教民俗文学艺术等方方面面,如果《藏汉大辞典》中没有对于“天珠”的记载,那么是否可以说明一件事,就是“天珠”一词没有直接相对的藏语词汇,其词产生应晚于1985年。


1985年至今30年,人才辈出的考古学界论著多如牛毛,不可谓不丰富不彻底,竟然集体忽略了“天珠”,从国有文物商店到民间私人经营,竟也漏掉了“天珠”。与各主流权威百科书中“零记载”相对应的,是互联网络上的“百花齐放”,各种“百科”、贴吧,以及许多专营“天珠”的大小商家纷纷开坛布道,引“经”据“典”,神话传说漫天飞舞,“科研结论”言之凿凿,好不热闹。



让我们来看一些网上广为流行的说法:


“天降神物”说


关于“天珠”,网上特别流行的一种说法就是“四千年以前一颗巨大的火星陨石撞击到喜马拉雅山域,撞击力加上高温混合在玛瑙矿内、致使岩矿熔化、崩炸、散落,在飞奔的过程中受到大气流的影响,形成圆柱体,这些圆柱体碎石内含有14种火星上的元素,以13伏特的磁场成为地球上独一无二的力量体,其中镱元素的磁场更是相当强烈,全世界目前只有西藏的千年至纯天珠有这种特殊元素的磁场”。


这种说法听起来特别的高端大气上档次,有鼻子有眼儿有数据非常唬人,深究下却是漏洞百出。


首先,四千年前是什么概念?那是夏朝,目前仅有春秋战国时一部叫做《竹书纪年》的编年体史书记载过公元前1831年夏王朝发生的一次地震灾害,此外再没有中原及藏地的典籍记载过同一时间段的大灾害。所谓陨石撞击地球之说,更是在一没有文献证明二没有科学实验模型三没有目击证人的情况下摇摇欲坠站不住脚,要知道,6500万年前一块直径不到10千米的陨石撞击今墨西哥尤卡坦半岛,可是形成“核冬天”,造成了主宰地球的恐龙灭绝;其次,对于天珠含有什么“镱”元素的检测目前没有相关科学报告,全凭一些不知“镱”为何物的众人以讹传讹,或说美国航天部门或说日本科研机构,却没人能够准确说出此说的出处以及含“镱”的天珠是什么鬼;第三,所谓“13伏特磁场”的说法更显得没有常识,笔者作为一个因为物理会考仅得36分儿被迫选修文科的学渣都知道磁场的单位是高斯……




史料记载说


先来看一句话:“妇人辫发,戴瑟瑟珠,云珠之好者,一珠易一良马。”


网上随便搜一下这句话,基本所有排名靠前的链接都指向“天珠”,万能的搜索引擎会告诉你,这句话来自于《新唐书》的记载。于是,各贴吧、论坛的“大神”们腰杆儿直了,气儿也粗了,这下有出处啦!从此言天珠必谈《新唐书》,口若悬河不亦乐乎,甚至还有某某“知名青年收藏家”在某某网站的某某节目中专题开讲“天珠”,将此论引为经典,笔者看着6位数的点击播放次数,唏嘘不已。


说到这儿又要泼冷水了,只要稍稍查阅史料就会发现,“天珠”和《新唐书》并没有半毛钱的关系!那么上述那句被“大神”们奉为圭臬的金句到底出自哪里呢?有一本书叫做《新五代史》我想这些不爱看书的“天珠大神”们不一定知道,这部书的牵头作者和《新唐书》一样是宋朝的欧阳修,书中记载了自后梁开平元年(907年)至后周显德七年(960年)共53年的历史。在第七十四卷(也是最后一卷)四夷附录第三中,出现了那个金句,原文是这样的:



西北五百里至肃州,渡金河,西百里出天门关,又西百里出玉门关,经吐蕃界。吐蕃男子冠中国帽,妇人辫发,戴瑟瑟珠,云珠之好者,一珠易一良马。


即使说清了出处,实际上也没有提及对应现代玩友认知中的“天珠”,只提到了“瑟瑟珠”。尽管互联网上有很多人把“瑟”(藏语读“zi”)解读为现在那种人工镶蚀技术制成的玉髓玛瑙珠,但仍然不具备说服力。



2015年1月,各大媒体竞相报道“西藏考古首次发现出土天珠”的新闻,这是官方首次在西藏发现出土的“天珠”,由此引发了各界对于“天珠”的又一次热议。在议论中,再一次提到了“妇人辫发,戴瑟瑟珠”的问题。尽管学界对于“瑟瑟珠”具体为何物看法不一,但结合现有文献来看,“瑟瑟”似乎与“天珠”没有太大关系,有学者认为是绿松石、蓝宝石、缟玛瑙、天青石等,就是没有“天珠”。目前呼声较高的说法来自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学者爱德华·谢弗在《唐代的外来文明》中的理论,认为吐蕃人佩戴的这种“瑟瑟珠”可能是天青石,或者是琢磨成了圆形或圆顶平地形的深色蓝宝石。



藏传佛教圣物说


网传“天珠”的另一则故事说,3000多年前文殊菩萨撒下“天华”拯救受疫病磨难的喜马拉雅地区灾民,当时撒下的“天华”正是目前所称的“天珠”。如此类似的传说被渲染传播,讲者云山雾罩,听者五迷三道。为此笔者特意去请教了青海地区寺院里的大喇嘛。喇嘛告诉笔者,佛教里没有这个“天珠”的概念,所以并不清楚所谓“天珠”为何物,只知道这种珠子价格很高,以九眼花纹为最,被视为装饰品,并无特殊意义。


笔者反复求证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被称为“天珠”的这种类型的蚀花玉髓珠并非佛教原创,其花纹样式也非源于佛教,它的存在历史相当长,传入藏地后被藏族人民所珍视,藏地虔诚的教众常将它和珍珠、珊瑚、松石、金银、琥珀、法螺等其他稀缺资源视为最贵重的财产作为供奉,并装点造像表达敬畏。


根据相关资料已经可以证明,天珠”上的花纹是人为干预形成的,它的加工技术和其他红色玉髓镶蚀的花纹珠属同类。这种蚀花玉髓珠最早制作于公元前1000年的两河流域,此项技术后来流传至印度而再传入西藏。在《文物天地》2015年1月号上刊登的《西藏首次考古出土的古象雄天珠》一文中,根据考古推测,墓主应为公元2世纪前后象雄时期的贵族,而当时佛教并未正式传入西藏(佛教于公元7世纪正式传入西藏),在宗教信仰方面占据主流地位是本教,这说明“天珠”出现在西藏地区的时间要早于佛教。至于花纹所代表的意思,还只能推测其与原始巫术、自然崇拜相关,无法确切释意。另外“天珠”的制作技术传入后是否成批量在本土生产、何时产于何地,也还需要更多考古证据。




近年来“天珠”一如其名,横空出世,一出场便占领古珠领域的价格高地,且屡创新高。也真是应了“天降神物”的故事。这样一个拥有不到30年新名字的品类,因各种神奇传说而受人疯狂追捧,能够迅速攀至古珠收藏的巅峰,并衍生出了相关的研究组织(当然是非官方的)甚至推出了年份推断,真伪鉴定,价值评估等一整套系统的理论,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其实仔细想想不难发现,一些聪明的商人正是利用“天珠”的史料缺失编造谎言,利用藏汉文化差异及信息不对称捏造“天珠”的寓意,为其销售工艺品编造各种经不住推敲拷问却美丽动人的故事,时机成熟后通过媒体传播,甚至著书立说对广大藏友和玩家进行洗脑,甚至通过高价销售“天珠”对藏友进行利益绑架,以便于和他们一起寻找或者等待下一个接盘者。


站在收藏者的角度,我们要知道,在“天珠”最初产生的年代,其工艺在当时的生产力条件下完全属于高新技术,且其纹饰所反映出的文化含义也完全符合当时人们的精神需求。反观科技和文化高度发达的今天,大多购买者、收藏者一不溯源历史,二不考证文化,三不研习宗教,仅凭听信神话故事便慷慨解囊,这种浮躁的消费心理也为“天珠”的价格不断炒高提供了土壤。




去年,某“天珠专家”在某知名拍卖公司的专题讲堂上竟然公开发表“天珠救命挡灾”“两眼天珠保夫妻和谐”“虎牙天珠咬财”等无稽之论。在笔者看来,消费者应该摆正心态,将自己升官发财、家庭和睦、驱病除灾等愿望付诸诚实经营、合法劳动、合理膳食、科学养生以及真挚的情感付出,实在不必要向一颗珠子祈祷它根本办不到的事。


“天珠”,或许还是应该称之为蚀花玉髓珠吧,它在几千年前被当做天赐神物具有其合理的历史意义,然而在可以成批量生产的今天,人们是否应该更客观地综合看待其价值使它回归合理价格?而新近加工的产品是不是可以放弃东施效颦的做旧工艺,停止猫捉老鼠的价格游戏,安静地做一枚致敬历史的工艺品?或许这只是一个美丽的梦想,不过梦想总还是要有的,万一要实现了呢?



番外篇:


关于近几十年“天珠”的流通问题


以下文字摘自中国传统文化促进会玉文化委员会主任,中央美院中国玉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特聘教授,《中国玉器年鉴》主编于明先生所著文章《天珠之我见》,文中说法来源确凿,但知者甚少。



图为于明先生在法国卢浮宫博物馆



说实话,天珠的流通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复杂。天珠的流通虽有多种渠道,比较重要的一条流通渠道是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北京工艺局的业务。当时的北京工艺局负责部分手工艺品的进出口工作,其中一项工作就是出口天珠。上世纪50年代北京的手工业行业公私合营,一些原来老的作坊上交了一些老天珠,大约十几二十颗(具体数量笔者不是很清楚)。从1960年代起,当时的北京工艺局每年都派人到云南、四川、西藏收天珠,开始的时候几元钱1颗,一年能收几十枚,收到后送到北京,然后以几美元1颗的价格出口,主要出口到香港, 70年代末,这一工作就由后来成立的北京首饰公司来进行。80年代,收天珠的速度慢了下来,一年收不了几颗。


中间还出现了两次插曲:一次是60年代末台湾人开始造假天珠,这批珠子在70年代初流入大陆,当时北京首饰公司收购天珠的人没有看出来,结果上了一当,买了一些假天珠;另一次是80年代初,北京首饰公司为了创收,自己请国内的工厂加工了一批天珠,拿到广交会上去卖,结果当时卖的不好,这两批天珠后来陆续也都卖掉了。到了90年代初,北京首饰公司转制,库存的天珠一次处理了,据当时知情人士讲,处理的价格:三眼以下的人民币几元一颗,四眼以上的人民币几十元一颗,一次性处理干净了,据说买者是一位香港人。当然,这只是当时天珠流通的一个渠道,至于其他的流通渠道及90年代以后的流通渠道,笔者就不得而知了。


总而言之,历经新中国成立后的60年代、70年代、80年代前半叶,国家组织的收购力量遍及西藏、青海、四川,收到的天珠也就区区几百颗,而今天的收藏家动辄几百上千颗的藏品,而且这类的收藏家还不止一位,这么多称谓老天珠的天珠从何而来,真的不得而知。


(写在最后:猞猁无意触动任何一根利益链条,一家之言就事儿论事儿,请个别商家和伪专家好自为之别来找茬儿,本文已由中国文物局主办的《文物天地》杂志总第295期刊发,如需转载请与我联系,祝君新年快乐!扫下面二维码跟我玩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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