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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 载】赵松雪:旧时王谢堂前燕 七十二、计筹山中 紫芝亭旁 七十三、屏翳收风 川后静波 ■吴梅影

 广羽人三九 2016-01-19

 



七十二、计筹山中 紫芝亭旁


  德清,东苕溪即余不溪(龟溪)畔,龙洞山里,松竹幽幽,梅林柳枝苍郁,几间白墙青瓦小屋错落其间。正是端午前夕,赵孟頫走出鸥波亭之松雪斋,走进秀美山水,走向不远计筹山中。

  山道弯弯。刚下过小雨的石径散发青黝黝光泽,蜿蜒向上,路面有些打滑。山道旁,农家土墙内一株高大的石榴树缀满红艳艳如火花朵,调皮地把枝桠伸出墙外。赵孟頫吸了口山中清新无匹的空气:“到此,吾方是真真归家了。”

  这么多年来,辗转流离,吴兴的家毁了,大都的根本不叫家,济南也没有家。而今为官杭州,他也仅只感觉到是寄居者。吴兴园子、房屋精心重建后,又有了鸥波亭和松雪斋,可在他内心深处,和父亲在世时的家、和德清山中房屋,始终无法相提并论。幼时的家,想到即是疼痛,早已不堪回首。德清及岳父大人管直夫,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收留了他,给了他温暖的小窝与温馨记忆,给了他道升。而今,他最为敬重的杜道坚南谷子道长,正隐居于此德清之计筹山中。

  景炎元年(1276年),元兵大举南侵,所至摧枯拉朽、震慑无比。南谷子甘冒矢石危险,星夜叩军门求见元军统帅伯颜,以不杀无辜相请。伯颜道:“久闻道长大名。”“心忧天下,为人之根本。”相谈良久,伯颜大悦,下令:“禁止士卒劫掠、滥杀百姓。”

  人,有可能真的看破所有、抛弃一切,不再为世间事、为他人烦恼忧心么?赵孟頫相当怀疑。譬如南谷道长虽身处世外,身老吴邦,却心忧百姓,有所作为,并非清静无为。他在计筹山中修复道观,聚书数万卷,折中儒道,以儒道之理与“天地同功”帝王历史熏蒸于玄经,求经世之用。

  身为道,心依然为“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儒啊。

  他爬了一段山路,有些气喘,看到道旁有块巨石还算平坦,就坐下休息。

  岁月不饶人,这还未到五十,就不复昔日风采了。十多年前,他和道长在此山中携手同游,踏遍了整座山的沟沟壑壑,他一时兴起,在山头露岩上,书六行隶书以纪行,而道长取下长剑,镌刻如下:

  “吴兴武康计筹山,越大夫计然隐此成道。后千年,葛仙翁炼丹在此。又千年,当涂杜君道坚来登白石崖。二仙游侠,为四大域中建万古福地。大梁赵孟頫书。”

  “大梁,东京,早已是前尘往事。”他深深舒了口气,望向山岭。青山无言,俯瞰大地沧海桑田。清清的山溪蜿蜒萦回而上,和别处全然相反不说,水流竟然十分湍急,许是刚下过雨的缘故吧。远处,渔舟点点,春汛汹汹。

  到了道长的山中茅棚,门虚掩着,没见到他的人。

  赵孟頫刚要坐下,只听见远远地,道长的歌声传来了:“余不溪上扁舟好,何日归休理钓蓑。”“枝上山禽晓啁哳,定应唤我早归来……”

  他一听,哑然失笑:“这不是我的诗句么?莫非道兄亦在心中念我?诗和眼前情景倒是十分相衬。”

  长髯飘飘,皓首雪发的道长背着竹筐进屋,赵孟頫施礼:“南谷兄长。”

  道长说:“来得正好,有一些艾草带回家去。这新鲜的糯米粽子,是山下香客所赠,亦带回给孩儿们吃。”

  谢过道长,他奉上带给道长的昨日所书陶潜《归去来兮辞》。

  道长接过细看:卷册最后,有赵孟頫精心描摹之陶渊明悠然曳杖而行,童子背着壶、夹着书卷紧随其后。

  南谷子十分高兴,说道:“子昂,而今贫道与弟,于此,可说仿效陶潜悠然南山矣。弟于书画二道,确乎洒脱无碍。”

  赵孟頫曰:“兄长之清平山中岁月,才是孟頫最为钦慕的。弟曾言‘山林期晚岁,鸡黍共尊酒’,如此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可称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弟却有些身不由己。”

  道长看向他,说道:“弟之尘世负累,还没到解脱之一日。因缘际遇,贵贱穷达,顺天方好。老子曰‘锉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其实弟,并不需要贫道说些什么。”

  语毕,两人久久沉默。

  第二日,起身后,晴好霞光万丈,赵孟頫研墨铺纸,为友人盛逸民书《洛神赋卷》。

  “笃笃”轻轻敲门声后,岳父管伸走了进来。

  管伸说道:“贤婿而今之书,更非当日战乱避祸德清时日可相比。老夫仿佛得见来日,贤婿之行楷书《洛神》与子建文章同炳日月……”

  赵孟頫连忙说道:“岳父大人过奖。这许多年来,小婿临王献之《洛神赋》不下数百本,偶尔有得意处,却是不敢敝帚自珍。希望将来,愈有所得、多多进益才是。”

  管伸哈哈大笑:“贤婿不必自谦。当日我使仲姬归你,就是看上贤婿人品出众、才华神骏。实际证明老朽眼光独到,具那相马伯乐之才,哈哈哈。”“说及绘马,贤婿而今堪称国朝无两。昨日仲姬告我,前月方回题你所绘《模唐人二戏马驹图》,赞誉贤婿所能,以米芾、李公麟相许。”“老夫记取,东坡深为褒奖李公麟:‘龙眠胸中有千驷,不惟画肉兼画骨。’我看贤婿之马,亦当得此赞。”

  是秋,得几日闲暇,赵孟頫又带妻子孩儿来到德清,暂休于龙洞山山中小屋。来时天色已近黄昏,赵亮突然说道:“父亲母亲快看。”

  赵孟頫定睛一看,原来小屋鸥波亭侧,一朵紫芝正在晚霞中散发莹莹幽光。赵孟頫不由大喜:“庭生芝兰,祥瑞之征也。”

  赵雍问:“爹爹,孩儿可以采下它么?”

  赵孟頫点头应允。

  赵雍小心采下,置于自己卧房窗台上。他说:“爹爹,以后,孩儿去哪里都带着它。”

  冬日里,戴表元帅初兄为赵孟頫作《紫芝亭记》,称其虽仕犹隐:“集贤直学士赵君之隐居,在德清龙洞山之阳。”“龙洞奇甚,山逆溪回,逆而上者二十里,古之至人所居。”


七十三、屏翳收风 川后静波


  赵孟頫曰:“弟子此《长松交柯图》乃仿李咸熙《寒林平野图》而为。”

  中峰和尚微微眯眼观看,只见萧瑟的隆冬平野中,古柏苍虬,长松亭立,枝干交柯,老根盘结。河道曲折,似冰冻凝固,烟霭空蒙,天地苍茫。黄色绢面上,根根牛毛松针、粗干与细枝、土坡及石廓,均以浅墨皴染,瘦硬坚挺,秀润淡雅。

  中峰和尚说道:“松,雪,好。”

  草庵外,高挂苍劲秀润之“栖云”大字书匾,乃赵孟頫去岁所书。

  此乃中峰明本禅师住锡之所,苏州城外清贫小屋“幻住庵”,斯是陋室,如有宝光。每日里往来之人络绎不绝。

  中峰和尚四十上下年纪,寻常的百衲衣,整洁、寒简,举止收敛,加上他清秀毫无尘俗的脸孔,自有一份庄严。

  他和赵孟頫去年相识于舟上。

  是日,儒学提举赵孟頫临时将往苏州,他急急往船埠,跳上小船时,船已经要开了。

  船家却是他认识之人,一个中年的精悍汉子。船家启航摇橹,对着船舱喊道:“和尚出来吧,灵隐寺来人已走了。你这和尚也怪,别的和尚想去灵隐寺挂单均不容易,人家专门迎请,你却东走西避。”

  和尚出得舱来,清瘦的面容,带一股浓浓书卷气,赵孟頫一见喜欢。合十言道:“法师吉祥,在下赵孟頫,字子昂。”

  和尚亦合十:“南无阿弥陀佛。贫僧明本,号中峰。”

  和尚言罢,轻声吟来:“夜来梦到苕溪上,一枕清风五月寒。”正是秋天,秋山明净,秋水潺湲,秋空清朗,秋云悠然。赵孟頫又惊又喜,这和尚口中所吟,确是自己诗句。而眼前和尚,乃是而今江南声名大噪的中峰明本禅师。赵孟頫欣喜:“久仰法师大名。法师而今大倡佛学,可称‘作焉而不辞’‘功成而弗居’。”

  中峰和尚微笑答曰:“贫僧清贫度日,无挂人间是与非。”“昔日大宋仁宗皇帝以画佛菩萨及马称君中第一,今日子昂居士亦以写得阿罗汉和马当臣中龙凤,不知居士,几时了脱生死,证入涅槃?‘百年三万六千朝,反复元(原)来是这汉’,生从何来,死向何去?”

  赵孟頫低首:“法师教我。”

  中峰和尚俗家姓孙,从母自小礼佛,稍通文墨更每日诵经不止,常伴青灯诵读到深夜。二十四岁赴天目山,剃度于禅宗寺,受教高峰原妙禅师座下,从此更是潜心向佛,无分昼夜苦读。高峰原妙禅师乃通古今之变之高僧,法师首革宋初禅宗积弊,不住寺庙而归隐山林,先后在吴兴双髻峰、余杭西天目山庵居二十余年。更在西天目山狮子岩筑“死关”独居,十七年足不出户,行头陀苦修,一扫宋之禅宗富贵文弱,令天下丛林耳目一新。

  高峰原妙禅师圆寂后,中峰明本紧守师教及规仪,清苦自持,行如头陀,不改其节,风骨独卓,幽寂独朗。

  对于官府和各大丛林的热切迎请,明本禅师均远避,近三十年的岁月里,流离无定。他常常以舟为居,往来于长江上下和黄河两岸,亦或筑草庵而居,以“幻住庵”为名,聚众说法。 

  异族入主,国破家亡,江南百姓精神无寄,中峰明本禅师好似清风吹拂,以精纯清澈的禅悟,卓荦不凡风骨气节、离世出尘苦修言行坐卧,引领佛子,普渡众生。

  赵孟頫身旁一同前往之好友冯子振,看向中峰住所衣着,意颇轻视,面带狂色说道:“去岁冬来寒生,子昂兄写《白梅图》,墨色淡雅,神采焕发,小弟见之,顿生灵感,即兴秉笔,一夜之间咏成《忆梅》《梦梅》《友梅》等百首《梅花百韵诗》,现奉上法师教我。”

  中峰和尚接过:“海粟居士如雷大名,早已听闻。‘瀛洲客’‘怪怪道人’而今大元士林曲坛,人人争道,个个晓得,贫僧于此清僻之地,亦是耳闻。贫僧爱居士两句‘看春花又看秋花,不管颠风狂雨’‘尽人间白浪滔天,我自醉歌眠去’自在无碍。”

  他对身边小和尚道:“取笔来。”泼墨走笔,一挥立就,说道:“贫僧读冯居士梅花诗有感,胡诌和此《九言梅花歌》,二位方家敬请教正。”

  赵孟頫冯子振颇为惊讶,定睛细观,只见行楷书写来:

昨夜西风吹折中林梢,

渡口小艇滚入沙滩坳。

野树古梅独卧寒屋角,

疏影横斜暗上书窗敲。

半枯半活几个擫蓓蕾,

欲开未开数点含香苞。

纵使画工奇妙也缩手,

我爱清香故把新诗嘲。

  二人深为叹服,赵孟頫说道:“海粟弟,我二人写不出。”冯子振羞愧:“上人,僭越了。”自此,三人常常往来,赵孟頫、冯子振遂与中峰和尚成为亦师亦友之知交。

  深秋,赵孟頫乘船由普陀山归来杭州。是日,昌国海中狂风巨浪,几乎要把小舟掀翻。船家几次入舱,慌张探望,只见赵孟頫依然拈笔拭墨,安静写着他的字。

  大德五年(1301年),皇上敕翰林直学士刘赓制文,集贤直学士赵孟頫书丹,命赵孟頫赴普陀山撰《昌国州宝陀寺碑》,书丹刻石,以彰圣化。赵孟頫遂渡海至普陀,补陀岩寺碑,及绘玄元十子像,俱刻石鼎立。又在达摩峰北面,题写“瀛洲界石”四擘窠大字,亦刻石留存。

  赵孟頫此行普陀山除书写碑文外,并有《游补陀》七律一首,为体弱之当今皇上铁穆耳祈福颂安:

缥缈云飞海上山,挂帆三日上潺湲。

两宫福德齐千佛,一道恩光照百蛮。

涧草岩花多瑞气,石林水府隔鹿寰。

鲰生小技真荣遇,何幸凡身到此闲。

  船上赵孟頫正写到洛神之“屏翳收风,川后静波”,此时,洋面打暴,船颠厉害,几欲倾覆。船家又跑进舱门,只见赵孟頫依旧意态怡然自如,而色不改。

  船家念叨:“这官老爷和平日里官老爷不一样。好多官老爷怕死呢,遇到风浪哭叫惊慌。”

  事后,赵孟頫二十五岁的忘年好友,刚被举教职却不就之少年英才黄溍听说,惊异万分,提笔记录此事。并道:“弟观兄舟中所书此卷《洛神赋》,深得二王遗意,妍美洒脱,温润明丽。或许是沾染普陀佛光?与子昂兄年初为提举明远大人所书东坡《前后赤壁赋》相较,又是另外一种眉目。《前后赤壁赋》共八十一行,九百三十五字,虽下笔洋洋,分行布白却疏朗从容,用笔圆润遒劲,正所谓‘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也。二书宛转流美,风骨内含,神采飘逸,尽得魏晋风流遗韵。可说《洛神》得其秀朗,《赤壁》得其劲朗,两者皆是‘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堪称一代风流。”

  不日,好友李倜见赵孟頫此《洛神赋》,跋曰:“大令好写洛神赋,人间合有数本,惜乎未见其全。此松雪书无一笔不合法,盖以兰亭肥本运腕而出之者,可云买王得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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