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过分理想化的处世准则和托克维尔自己的思想形成了某种悖论。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托克维尔单列一章,专门讨论“到十八世纪中叶,文人何以变为国家的首要政治家,其后果如何”。托克维尔认为,这些十八世纪的文人大多从纯理性与自然法中汲取法则,生活远远脱离实际,“由于根本没有政治自由,他们不仅对政界知之甚少,而且视而不见”。托克维尔虽然对于这些文人缺乏政治经验表达了“历史的同情”,但是他仍然对他们提出了相当严厉的批评:“那些明天就要成为牺牲品的人对此全然不知,他们以为,借助理性,光靠理性的效力,就可以毫无震撼地对如此复杂、如此陈旧的社会进行一场全面而突然的改革。这些可怜虫!”然而,虽然在思想上托克维尔已然“接地气”得多,但是在行动中尚未“脚踏实地”,他对现实的政治准则表现出了某种程度的“视而不见”。 七月革命是托克维尔前半生最为重要的分水岭。作为一个成年人,作为一个法官,他必须要做出政治立场的选择。从现实角度看,向奥尔良王朝宣誓效忠是保住工作的最好办法,也是影响时局的唯一手段,而且托克维尔认为奥尔良王朝或许能给法国带来新的希望。个人利益与爱国主义指向同一个方向,原本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但托克维尔却陷入了深深的焦虑。因为从家族背景看,托克维尔家族有着深厚的正统主义传统,而且绝大部分亲戚朋友都忠于波旁正支,如果向奥尔良效忠,则意味着背离正统主义。对波旁王朝的怀念出于家族的情感,但与托克维尔的理智产生了冲突。事实上,在波旁正支复辟之初,托克维尔是衷心拥护的,让他产生了“关于中庸适度的、受到信仰、道德和法律支配的自由的思想”。只是好景不长,复辟王朝的统治手段越来越倾向于专制,让托克维尔感到心灰意冷。正是因为如此,托克维尔才痛苦地做出了选择,但他对路易—菲利普并没有好感。他接连写信给女友玛丽和兄长伊波利特,表达内心的痛苦—肯定会有人认为他是为了一己之私而背弃原则。托克维尔两边不讨好,正统派视托克维尔为叛徒,而奥尔良派视之为趋炎附势者而轻视他,这在很大程度上使他的政治生涯屡受挫折。尽管年轻的托克维尔力排众议、自主抉择,但是看不清眼前道路的他选择了暂时逃避,于是才有了去往美国的伟大旅行。书生对时政的影响或许“百无一用”,但是书生可以“曲线救国”。 托克维尔真正参与到地方选举已是而立之年,此时他已是大名鼎鼎的《论美国的民主》的作者。一八三六年初,母亲的过世令托克维尔感到悲伤,但是他在遗产分配中获得了“托克维尔”的城堡、土地和村庄,这一刻他变成了完整意义上的“托克维尔之人”。再加上托克维尔新婚不久,真有种“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的得意豪情。然而不幸的是,托克维尔虽然在学界已经名声大噪,但是在政界还只是初出茅庐。一八三七年托克维尔第一次成为下议院的候选人,尽管他全力以赴谋求一个席位,但出师不利。这次失败或许有外部条件的限制,一方面选民们依旧质疑他的贵族出身,另一方面他的对手—波利多尔·勒马鲁瓦也利用这点来宣传,再加上他父亲和兄长明显表现出的正统主义,使得事情雪上加霜。 相比于这些因素,托克维尔的主观意愿与行动显得致命得多。他不希望自己囿于某个党派的偏见,而失去自由和自尊。一八三七年三月二十二日,他写信给英国友人里夫说:“人们都殷切地希望我成为一个有党派的人,而我决不这样。”当时的首相是其表兄莫莱,这本是利好的消息,但是托克维尔因其“幼稚和缺乏经验”,反而让局势发生了完全的逆转。当莫莱听说表弟要成为候选人时非常高兴,而芒什省的地方长官领会了这种暗示:他建议瓦洛涅的选举人支持托克维尔。可是托克维尔丝毫不领情,他对那些(他认为是)靠腐败手段进入下议院的人感到失望,所以当他听说地方行政长官的行为时,他就写信给莫莱,拒绝一切官方支持:“我希望能够聪明而自由地支持政府,如果我经由政府进入下议院就无法这么做……我希望能以一种独立的姿态进入下议院。”莫莱对此大为震惊,他声明自己在正直诚实地寻求支持者:“选择是有必要的;孤立并非独立,我们或多或少依赖那些选举我们的人……首先,它是一个政党,由那些跟我们想法一样之人所组成,他们相信支持我们并打败敌人是最有利于国家的。” 但莫莱知道无法达成所愿,于是在当天发出命令,无情地反对托克维尔的候选人资格,“因为在选举中没有中立”。托克维尔死后,他的终生好友古斯塔夫·德·博蒙评论说:“像大多数年轻的政治家那样,他认为自己应该成为一个独立的成员,根据自己的良知投出每一票,不受政党考虑的束缚。他后来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当时,年轻气盛的托克维尔不但没有这种体悟,反而因莫莱苦口婆心的劝告而感到愤怒。他甚至给莫莱写了一封冗长而愤怒的回信,在信中或多或少地与之绝交。托克维尔不肯“随波逐流”的正直气节虽然令人感佩,但正是他追求独立的理想导致了他第一个严重的政治错误,也理所当然地导致了一八三七年的失败。十七世纪上半叶,西方政坛普遍兴起了现代的政党政治,在许多方面都表现出“先知气质”的托克维尔对这点似乎有些后知后觉。这也体现在他的《论美国的民主》之中,他对美国政党制度有意无意的轻描淡写让后人感到颇为遗憾。之后,莫莱与托克维尔仍有通信往来,前者并没有放弃争取表弟的希望,而后者也意识到自己做得太过分了,托克维尔急切地抓住橄榄枝并解释了自己的疑问和犹豫,但他仅仅是要求莫莱的仁慈中立。最终,托克维尔还是在选举中落败。 一八三九年,莫莱再次解散议会,重新选举下议院。托克维尔借此机会东山再起,这次选举出奇的顺利,托克维尔以三百一十七票对二百四十一票战胜勒马鲁瓦。一方面,勒马鲁瓦由于欺骗政府而失去了政府的支持;另一方面,托克维尔做了充分的选举准备,得到了瓦洛涅当地居民的认可。托克维尔的正直诚实得到了应有的回报,他的政治热情也愈发高涨。在致词演说中,他提到自己的感激之情、爱国精神,并表明自己跟政府和所有政党保持独立。就是在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中,他开启了自己的议会生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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